自从离开哥本哈根,他时常都是这个样子。直到现在,哈利才明白这些信号也许一直都在,只是他忽视了,像是眼睛又出问题一样,忽视了。这次欺骗他的却是另外的东西。 他想要握住德拉科的手,安慰他,却连自己的心痛都难以支撑。 两天。他约定的是两天,亚夫丹尼得斯多半已经准备扬帆。 眼眶有些酸涩。哈利抬起头,不再看德拉科,仰面望向天空。 几片白云之间,一个熟悉的影子忽然掠过。 是猫头鹰。 哈利眨了下眼,以为是错觉,接着就见到那只白色的鸟儿盘旋转弯,又跟在了他们后头。 …… 正午之时,马车到达了柳树林西面入口处的一个小村庄。 哈利扶着栏杆下车,和德拉科同时跨上亚麻布袋,站稳后又看了一眼上方。 这块空地很宽敞,晴空中却又没有了海德薇的身影。哈利想起她之前说的,森林里总是不好找到他们。他希望这姑娘能在这时望见他。 “离开”一词,终于在他这儿有了铅重的分量。 他不敢多去想它,唯恐自己再也迈不开脚步。 村庄不大,开辟在柳树环转中,站在村头就能望见村尾。往南一带,空气中的温度逐步攀升。到了树林中,两个男孩已经可以脱掉厚重的外套,单穿着衬衫和保暖的背心马甲,挎着行囊走进一座飘有香味的、卖糕饼的灰色帐篷。 四处已经看不见什么雪色了,所有的凉风都和阳光一样和煦,柳树的枝条也奇迹般地发着新叶和嫩芽。有什么东西影响了这一片的温度,叫一切呈现出春天般的样貌。 两枚银毫十块糕饼,抱在怀里时,包裹的牛皮包纸还是热乎的。麦子和黄油的甜香揉合在一起,试图勾起食欲。这是哈利最喜欢的味道之一,和坚果一样,总给人一种踏实而温暖的,近似于家的感受。然而此时他却提不起一点吃东西的兴致。 “外面有桌子,我们坐会儿吧。”德拉科提议说。 哈利点了点头,心中不由拉开一道口,像是要把德拉科说的每一句话、他的声音,每一道呼吸,都装进身体里藏住。他想将它们封锁在里面,永远不放出来。这样疯狂的、贪婪的想法让他感到害怕。但他无力阻挡。越是克制,就越是害怕…… “千真万确!他就站在那扇窗边看着我!”村庄的空地上,一个男人举着手里的陶杯大声说话。 这是一片木房子和帐篷之间的开阔之地,地上的石板坑坑洼洼,软泥和青苔就都从砖缝中冒出来。人们围坐在阳光最好的地方,摆出几张木桌子,各自吃着面前的糕饼,或是饮下手里的酒。 “看看我,我耳朵后面什么也没有。我说吧,他恨我,恨死我了,死了都要来吓我……”男人说这,浑身抖了一抖,又灌下一口酒。 在他对面,一个白头发老人安静地坐着。他脖子上挂着一串木质的十字架,因为汗水的长久浸湿而变得发软。他微笑着仰视那个已经站到了桌子上的男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哐当”一声,男人蹲了下来,桌子猛烈摇晃。 “神父,你得救救我,”他盯着面前的老人说,“我是对我弟弟做了一些不应该的事,但他也不能不让我睡觉!我的小儿子,他也会怕鬼……” “也许那就是个梦。” 这位老牧师平和地说,掰开手里的一块饼。 “他有什么理由来吓你呢?难道他对生者会有的恐惧,不比你更了解吗?灵魂自有更好的去向。” “我不觉得他能上天堂……” 男人嘀咕着,看到牧师严厉地摇了摇头,又规规矩矩地坐回板凳上。 哈利和德拉科在他们的邻桌坐下,挑出两个糕饼,又把剩下的放进行囊。 这里的光线确实很好。哈利往左侧看了一眼,才发现这是因为最近的木房子少了一堵墙。阳光于是直接穿过它的大窗户,照到这里。 “那房子……” 德拉科也注意到了那座奇怪的建筑,和哈利看向了同一方向。 “它本来就是这样的。” 邻桌的牧师注意到了他们的视线,和声解释道。 “在这片树林长密之前,就这样了。” 哈利朝他回望,给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点了点头。扭过头,德拉科坐在他对面,正缓慢嚼着一口饼。 哈利觉得他一定是病了。 就连这样平常的画面,他都不愿再去看。 他们……他们还没在白天一起吃过一顿饭,没有并肩走过路……不能……不能就这么…… 你不能走。不要走。 他望着德拉科分神的模样,几乎要喊出心里的话。但他找不到理由这么说。他想愤怒,对着这张脸愤怒——却不再是因为对方做了什么惹到他的事。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了?” 对面的男孩终于回神,望进哈利的眼睛。 那双灰色的眼眸里有着哈利不能再熟悉的、因为底色浅淡而异常清晰的纹路。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当这双眼里再也没有自己的影子——他是否就会迷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望见别的什么人的时候,仍像现在这样……像这样…… 心甘情愿。 情愿一直留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在这样的注视中回到最初、回到他们相遇的那天。 他会握住德拉科的手。他一定会。一次,两次,生命中的无数次。只要德拉科再向他走来一次,他宁愿成为一个自己之外的人,和他去所有地方。 但你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 禁言魔咒未被挑战,束缚下的人便已自视失败。哈利说不出什么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德拉科还在等他的回复,哈利能做的却只有把手边的水壶递给他,不一会儿又向旁边那桌转过头:“你们的酒是哪儿来的?” “哈利,我不觉得你——” “有什么问题吗?” 他回头盯着德拉科,声音僵硬冷漠。 忽然的转变让对面的人怔了一怔。哈利因此又感到后悔,却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 他只希望这些疼痛停下……这已经到了他的极限。这么久了,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再这么无助…… “我想喝。可以吗?”哈利轻轻地说。 德拉科没再阻止。 …… 蜜酒没有烧酒好闻,且甜腻过度。哈利因此没喝几口,就放下了杯子,牵起德拉科的手就要离开。 “嘿!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背后,卖给他们酒的村里小贩高声叫唤。哈利记得自己的是付了钱的,刚皱起眉,就见酒贩指了指森林深处的方向,同时瞥向两人交握的手。 哈利把德拉科牵得更紧了。 “做什么?”他问。 “那边没有人了,你们——” “我们去天鹅海。” 哈利借着一头冲上脑子的热劲回答。 酒贩“哦”了一声。 “又是不想死的人……”他咕哝道。 “什么?”哈利把眉头皱得更紧。德拉科见状,用空着的右手抚上他的肩膀。哈利颤了一下,干脆把他的左手也放开了。 卖酒的小伙子翻了个白眼。 “得了吧,尝试去太阳岛的,除了找永生的法子,还能是干什么?不过放心吧,我们这儿的人见多了你们这种。”他从上到下又把哈利打量了一眼,接着对德拉科做了同样的事,“那就赶紧吧,别赶上树叶唱歌的时候。” “什么?” “树叶唱歌,黄昏的时候。那时候风可大。” 酒贩说着,转身回到谱子里去。 他们已经到了村庄的尽头,再往东就都是树了。 哈利看了德拉科一眼,继续前进。 …… 你是否听过教堂钟鸣? 它是清亮而浑厚的撞击。离近之时,铜钟的杂质就被震得一干二净,余下的只有金色的、透亮的光耀,如同罩着太阳的玻璃,不由分说地、坚定撞进心脏。再离远一点,那声音却又化作了时间——古铜色的、抓不住的遥不可及。它在思想尽头如同天边晚霞一样阵阵召唤。一步,两步,三步,你就向它走去,像是最虔诚的一位信徒,即使你所信的,只是一种声音。 无数的垂柳——拂过肩膀、摇曳耳中——便是在这样的钟声之中呼啸起来。这是垂暮的风,带着所有缱绻的、难言的,放缓血液的寒冷,吹进哈利的耳朵里。这风实在太大,合着柳林尽头的飘渺声响,荡荡悠悠,奔赴而来—— 吹! 这是灵魂的赞歌。 响! 永恒的晚风穿过枝条—— 哈利没有想到,酒贩所说的“树叶唱歌”会是这个意思。他以为那是个比喻,以为自己必定要屏紧了呼吸、足够安静,才能听到小汤姆所说的“钟声”。事实上,它到处都是,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只不过朝着某个方向越来越强烈。他于是带着德拉科,往那个方向去。即使他没有这个想法,他想他也会不由自主那么做——那声音的牵引实在太强烈,所有的风都像推着他的一双手,将他和倾倒的柳枝都向东推去——再推去。而耳边、脚下、身侧,所有的树叶也真像是在唱歌。 他真的听见了什么歌声,而这感觉也不是自己独有的,因为德拉科很快抓住了他,在一下下钟鸣之间,凑近他喊:“你听见那个了吗?” “听见了,那就是树叶——在唱歌!” “树叶不会唱歌!” 哈利想要反驳——他明明就听见了柳树间的什么旋律,附近又没有人。他抓紧德拉科的手,不觉有些害怕,不一会儿又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在——?” 德拉科跟着他在风中站稳,浅金色的刘海被吹得十分凌乱。他看着哈利掏出行囊里一个深蓝色的、星空纹样的小瓶子,往最近的柳树上喷洒两下。 白雾般的魔法牛奶在细长柳叶间散开。 刹那之间,他们就都听到了那句歌唱——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高远的嗓音宛如唱诗班的童声,天堂号角一样传遍了整片树林。 只要听懂了一片叶子,剩下的所有声音都契合着同样的频率,在他们耳边不断吟唱——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歌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广,却从始至终只有这么一句词。 它们卷起圣洁的旋律,在海洋即将触及的森林中,掀起落日的风——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直到天边的余晖散去,微亮的星子代替了红艳的晚霞,风才渐渐小了下来,钟声也从宏大的交响曲,变成远处徐徐指引方向的、笛音一般的轻柔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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