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一分钟内摸了十次面罩,确认了它还好好戴在脸上才定了定心。 “两点方向有动静。”耳麦中传来袁朗的声音,“确认敌我。” 成才平稳而迅速地转身,将枪口对准袁朗说的方向:“收到,完毕。” 忽而刮来一阵冷冷的夜风,毒物弥散成淡黄色,隐约显出个人影来,唐梓欣心跳快得惊人,她看见袁朗那只带着黑色手套的左手,背在身后微微一弯——他在示意唐梓欣退后。 她一遍用鞋底磨着地面后退,一边死死盯着人影处,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刻,一声巨大的枪响炸开在她的左耳,她浑身打了个冷颤。 袁朗干净利落地收起枪,那人影歪了歪。 仿佛是一颗大树的轰然倒下,在唐梓欣耳边似真似幻响起,她脑袋里像是高速旋转的万花筒,眩晕,恶心。 她麻木地跟在两人身后,看着成才驾轻就熟地检查尸体,终于忍不住捂住喉咙,发出低低的呻吟声,她想吐。 两个男人看了过来。 唐梓欣在医院里见惯了尸体,可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活人倒下,变成她所熟悉的太平间里的亡者。 曾经沉稳递去手术刀的手,如同发病般颤抖着,她疯狂地想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名词:渗透压、缺氧、心率上升、死亡。 呼吸机、除颤器、起搏器、死亡。 “唐姐。”成才的呼声让她恢复一点意识,“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慢慢说,“我没事。” 似乎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成才抬高声调,轻松道:“唐姐,有俩老A在这,还能让你出事吗。” “深呼吸,放轻松。”袁朗平静的声音给了唐梓欣一点安全感:“不用想太多,跟着我们就行。” “万一……” “开枪。”袁朗的回答很快,“你接受过训练吧,扣动扳机,很简单。” 成才:“听上去是简单,开枪可不容易,大队,你应该再讲讲你那个改锥的故事。” 袁朗:“也就骗骗新兵,我早就说烦了。” 他们语调轻松地交谈,唐梓欣知道这是为了让自己放松点,她的紧张确实稍微褪去些,很快,他们发现第一个倒在地上的己方士兵。 他们仨配合默契,由一人背着伤员,另一人警戒,在确认安全的平地停下,由唐梓欣进行处理,然后再次返回,如此循环往复,很快救了五六个人。 当忙起来的时候,唐梓欣便忘记了恐惧,何况还有袁朗和成才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他们正在说成才第一次出任务时的洋相,成才挠挠头,转移话题:“那许三多呢,我当时可不在现场,他第一次毙敌要死要活的,更没好到哪去。” 袁朗轻笑:“我说过,开枪这件事,对有些人难。” 他们说到许三多怎样失魂落魄,怎样要复员,又是怎样解了心结,唐梓欣听得入了神,竟忘记了过去的纠葛。 袁朗和成才熟悉而亲切的态度,让她脑中凭空跳出许三多的脸,她才见了他几面,却直觉地知道死亡对他一定比旁人残酷得多。 唐梓欣看向袁朗,他的脸被防毒面罩遮住大半,可那双眼睛却露出不明显的笑意。 她问:“如何判断开枪的时机?” “当生命收到威胁的时候。”袁朗淡淡地说,“我相信你能做出判断,这个问题上,我是放心的。” 唐梓欣:“可是许三多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没有立即开枪。” 袁朗:“是的,所以你会比他更快。” 唐梓欣:“那么我会杀了他,对吗?” 袁朗看了她一眼:“不,你不能。” 唐梓欣耸耸肩,把解毒剂灌到伤员的口中,顺利的救助持续了二十分钟,频道里各小组向袁朗报告:基本完成救援任务,基本歼灭此处敌人。 然而“基本”不等于“完全”,在大家心情略显放松时,唐梓欣瞥见不远处的地上有一个痉挛的身影,似乎吸入毒气太多了,情况很危险。 “有人。”救人心切下,唐梓欣忘了袁朗的嘱告,急匆匆跑了过去。 成才一转头,瞳孔微缩,喊道:“小心!” “什么?”唐梓欣困惑地转头,这时,被她认为是友军的男人一跃而起,用手臂勒住她的脖子,强行扯下她的面罩,带到自己脸上。 是敌人,唐梓欣脑中迅速闪过这个念头,一股冰冷而难闻的气体涌入鼻腔,即便她很快屏住呼吸,也难免吸了一点进去,喉咙紧得像有发条在勒,意识变得恍惚。 她变得模糊的视野中是众人的对峙,敌人朝袁朗成才二人打手势,示意两人后退,同时威胁似的在唐梓欣脖颈处紧了紧。 袁朗看了眼成才,两人缓缓后退,然而他的手从未离开过枪,注视着敌人每个细微的动作。 唐梓欣憋得满脸通红,大脑因为缺氧和毒气而眩晕,她快坚持不住了。 在她濒临绝望之际,袁朗忽地抬手,一枪贯穿敌人挟持唐梓欣的手臂。 “砰——”枪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唐梓欣身体一松,脱离了敌人钳制,她忘了恐惧,凭本能翻开敌人的尸体,摸索到他脸上的面罩给自己戴上,倒在地上急促地喘气。 然而还不是放松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来了,那不是袁朗开的枪,或者说,不止是他开的枪。 两声枪响,先后于毫秒之间,几乎重合一致。 袁朗快速扫过敌人胸口的弹孔,尸体倒下后,他刚好直面来者,从开始任务到陡生意外,他握着枪的手始终力度适合,却在此时忽然收紧。 战场陷入短暂的寂静,救了他们的人全副武装,黑色面罩遮住了他大部分脸,他只抬眼看了一下他们,便抱着枪没入雾中。 “是我们的人。”成才呼出一口气,“这兄弟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不说句话?” 袁朗收回视线,转向唐梓欣,“先送你回去,你需要治疗。” 雪白的墙壁,柔软的床单,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消毒水的房间……这些幻象如同泡沫在她脑海里浮起,她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眼前依然是无边际的黄烟和被灼烧的大地,袁朗和成才站在不远处,仿佛同样被灼烧过的两个漆黑身影,沉默而坚固地扎在地上。 “已经离婚了,我无能为力。”她说。 字典狠狠鞭在她脚边的地面上,唐梓欣一动未动,父亲的手僵在半空,双眼灼烧着愤怒和失望的光。 “为什么?” 唐梓欣淡淡地说:“因为袁朗爱上别人了。” 唐父依然注视着她,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不认为女儿在撒谎,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就这么简单。”唐梓欣懒得解释,她没有管父亲极具压迫力的视线,转身就走。 “给我回来。”唐梓欣依然没有停下,唐父拍了下桌子,“我问你,就因为这小儿女家家的事,唐梓欣,你什么都没做?” 唐梓欣的腿僵住了,她低垂着头的背影沉默了片刻,说:“还要我说多少遍,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吗?” “你认为袁朗是什么样的人?”她在唐父微讶的目光中转身,缓缓走向他,“理智?聪明?优秀的后辈?” “你的完美女婿?” “还是一个善于周旋权力的……你的投影?” 她面无表情,双眼晦暗不明:“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跟你可不一样。” “我说这件事很简单,是因为对袁朗很简单,原因只有一个——他想要和那人在一起,他就去做了。” 她说完这些话,也走到了唐父的桌前,后者因她的话陷入思索,袁朗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倘若他有决心,那么问题确实棘手。 他抬头对女儿说:“先把那人解决掉,再和袁朗谈……那人叫什么名字,我去查。” “我试过,结果很糟糕。”唐梓欣说,“袁朗不会允许你动他。” “那就别动他,别激怒袁朗,和他好好谈。”唐父淡淡说,“梓欣,为了你的生活,你要忍耐。” 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女儿的回答,对方只是用一种莫测的眼神看着他:“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明白什么?” 唐父蹙眉,他后知后觉地嗅到女儿的反常,或许是太习惯于女儿顺从的态度,他的节奏被打乱了。 他沉思之时,唐梓欣轻声说:“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情感,是因为他们有想要做什么,不想要做什么。” 即便他还未理出头绪,却忍不住反驳道:“你年纪已经不小了,还这么天真吗?” 唐梓欣没理他,自顾自说:“为了现实,收起想要与不想要,假装自己懂得分寸,我们以为自己可以忽视本心,但……” “你想说什么?”唐父不耐烦道,“你在替袁朗说话?” “替他说话?……我恨他。”唐梓欣嗤笑,然后声音陡然尖利,“可我更恨你!” 不知何时,她的双目已浮现泪光,照亮其中复杂的恨意,令唐父不由怔住。 “一次次,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成为自己不想成为的人,你知道有多痛苦吗?” “你在指责,对,指责……”唐父喃喃地说,“告诉我,你说的是袁朗,还是……” “我。”唐梓欣指着自己的胸口,手指因为用力而绷出青色,仿佛那就是插进她心脏的刀,“是我!是我!” 头一次,唐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说,要和别人结婚,成为受人尊敬的军太太,稳定的工作,优渥的生活。你还说,要把丈夫挽回,要忍耐。”唐梓欣用带着怨恨的泣音道,“你把我,你的女儿当成棋子,当成,当成……”她说不下去了。 书房仿佛结了冰,冻住两张人脸,也冻住所有遮掩真心的意图。 “我们每个人都是棋子,我们利用别人,也被别人利用。”片刻后,唐父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我不否认,但是,我是为你好,你要相信,长远看来,梓欣,我是为你……” “住口。”唐梓欣厉声止道,她双手支在书桌上,这张在童年记忆里凛然而不许轻动的红木书桌,被她用手掌拍出闷响。 “什么长远看来。” “什么为我好。” “你这个骗子。”她看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把我当成漂亮玩偶了。” 两双形状相似的眼睛对视,一场无硝烟的战争,关于父与女,关于旧与新,关于舍弃与背负,谁也不会甘心退让,那是他们立足人世的根本。 唐梓欣眼也不眨,她毫不畏惧,因为她无路可退,而唐父那来自过去的威严已褪色少许,她轻声说:“爸爸,我告诉你,以后,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别管我的事,好吗?” 唐父双眼微眯。 “对了,忘记说了。”唐梓欣的下一句话,引来他豁然抬头,惊诧不已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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