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光渡相处两年多,张四已经清楚光渡才思敏捷,常有惊人之举,所以他在不能理解光渡的意图时,依旧会执行光渡的命令。 因此,春华殿发生的插曲,只有他和光渡两个人知道。 事到如今,张四无法依靠自己的头脑判断,光渡今夜在春华殿的行为,是否与皇帝的立场冲突。 ……光渡大人,为何会对皇帝有所隐瞒? 若是张四初识光渡那年,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将今夜所见,一字一句报以皇帝。 光渡垂着眼,在弥漫着药草苦香的屋子里,推测着张四的行动轨迹。 光渡抬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片刻后,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赤口白舌,局势混沌不明。 总有事情出现在他的预料之外。 张四待在光渡身边多年,他至少能看得出来,光渡今夜对白兆丰的另眼相待。 白兆丰背后是白家,身份敏感。 难免让张四怀疑,光渡是别有所图。 张四像一道影子,无声跟在光渡的身后,大部分时候,他足够沉默。 可是光渡从那张相貌平凡的脸上,看出了少见的执拗。 张四会后悔帮自己吗? 或许会的。 他或许已经在思考光渡这样做,是不是别有用意?可能再过一会,他就会去找皇帝,坦白今夜他所看到的一切。 皇帝是个非常谨慎的人。 如果这一次处理不好,或许会带来本就不牢固的信任,进一步崩塌。 再加上那个死死盯着他的虚陇……光渡今夜,势必不能出一个错。 张四那些没说出口的怀疑,又有多少呢? 比如说,张四今晚在春华殿,究竟发现了多少异样?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到的春华殿? 可能张四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可能他来得比爆-炸还要早,他看到了更多不该知道的画面——比如说,看到了李元阙护着他,让在爆炸中全须全尾完好无损。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今夜光渡与李元阙的交谈,张四知道了多少呢? 张四认得出来李元阙么? 光渡不曾有一刻放松,过来的路上,他已经在脑海中过了书中方案。 他需要从张四这里试探出答案。 光渡表情无奈道:“我之前从没见过白兆丰,我每天见得到谁,难道你不是比我还清楚吗?” 张四一怔。 “我不是神仙,不会料事如神,就算脑子再好用,我也算不出来今夜宫中值夜的这么多个侍卫中,一定就是白兆丰闯进春华殿发现我。” 光渡声音低哑,“张四,你并不是一开始就跟着我的,所以你不知道我做过的一些事。” “我不清楚李元阙知道了多少。”光渡低下头,轻声呢喃,“……如果全部知道,他会杀了我的,他都不会给我说话的机会。” 他的样子,有些惊惶。 张四绷紧了腰背,“……不,光渡大人,我在这里,没有可以杀你。” “……可是你连虚陇都打不过。”光渡抬起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张四,你真的能保护我么?” 张四的神色彻底僵住。 光渡目光清透,宛若幽水。 “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疑问,但今晚之事,我从来都没有骗过……我的主上。” 最后的几个字,在他的唇间流连。 “但你无法保护我,皇帝也无法保护我。”光渡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哀,“我只能……寻求自保,所以今夜我确实耍了手段,如果你要告诉陛下,我认。” 张四沉默了很久,“那为什么,是白侍卫?” 光渡:“……你可知道,我在宫中领什么职?” 对于光渡如此的提问,张四显然愣了一下,“大人是司天监少监。” 光渡慢慢道:“司天监,观占人间道,天地五行相生相克,所以我看到他的长相就知道,白兆丰日后必然不是一般人物。” 张四硬邦邦道:“既如此,光渡大人可以向陛下举荐良才。” “举荐贤能,那是忠臣该干的活。”光渡轻飘飘瞟了张四一眼,“小人阴诡,蝇营狗苟,这才是我这个佞臣该做的事。” “况且,张四你平心而论,咱们这位陛下,见我突然这样积极做事,是会高兴?还是会更想没收我现在的一切,把我重新关起来?” 张四骤然沉默下来。 光渡轻声说:“你大概多少已经猜到,虚陇确实给我下过毒。” 张四猛地看了过来。 光渡坦荡对视,神色非常平静,“此毒只能定期吃解药延缓,如果不能按时服用,就会痛苦难忍,直到活活疼死。” 尽管有所猜测,但第一次得到确定,张四仍是非常震惊的。 然后心头漫上的情绪……是愤懑。 张四哑声道:“……陛下,不是一直很疼你么?” “这些年来,虚陇一直想将我置于死地,陛下虽然居中调停,却从来也不曾真正制止。” 光渡自嘲道:“一边是追随他多年的肱股之臣,一边,不过是一个皮相漂亮、另有用处的佞臣,或者再退一步,我是他可以随时收回一切,重新锁进后宫的玩物。” 光渡平静地注视着面前摇曳的烛火,“就像三年前那样。” ……无法反驳。 张四面色紧绷,光渡看到他放在身侧的手,握成了紧紧的拳头,上面青色的血管迸现。 本能在预知危险,不能再让光渡说下去了。 如果任由光渡继续说下去,他过去所深深信奉的一切,曾经毫不犹豫执行的一切……可能都要被推翻。 就像浩瀚的城墙,崩塌倒下前,发出的最后一丝悲鸣。 可是张四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无法阻止这一场轰然山崩地裂,在今夜悄然发生。 面前于火光中坐着的人,脸色有些苍白,今夜的经历让他看上去很疲惫,于是就格外柔和温顺。 那样的令人在心生毁灭的同时……心生怜惜。 他垂下来的乌发,在幽夜都散发着冷香。 烛光落入他浅灰色眸子里,像是波斯商人带入夏国的宝石,放在阳光下旋看,能从每一个角度看到凝结的光面。 光渡那样看着他,眼神非常安静。 他这样看人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他满心满眼,都只装得下一个人。 光渡声音很轻,“你在怀疑我会妨害你的陛下,我承认,今夜我确实别有所图……但我也只是想给自己多一点保证,如果日后陛下厌弃我,我也能从虚陇手中活下来。” 张四没有办法叫他住口。 尽管那里曾经奉为圭臬的信条与纪律,在被光渡柔和的一点点瓦解。 哪怕张四知道,光渡的行事手段与“柔和无害”这四个字毫无关系,但此时此刻,张四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旧有的秩序,已经摇摇欲坠。 光渡大人,今年才十八岁。 当时他落到虚陇手里时,也不过才刚刚过十五岁。 即使张四不在十五岁的光渡身边,不曾亲眼见证他全部的经历,但这些年里,张四也听到过一些零碎的传闻。 ……只是那些只言片语的过去,就足以拼凑得出,光渡十五岁时经历的过去,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光渡柔和地给出了最后一击,“当然,我此刻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你都可以向你的陛下如实禀报。” 吐出温热蛇信子的蛇,用蜜糖般的毒液,融化了用数十年建立捍卫的规则。 跳下去。 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 这一间弥漫着药草香气的小房间里,光渡将自己散下来的头发揽到一边,这一刻,他看上去又很幽深,身上那种与年龄感不匹配的奇异感觉又来了。 但当光渡微微侧过头,那样干净地看着张四的时候,又会让人想起他真实的年岁。 光渡侧过头,认真注视着张四,“后悔了吗?张四,你是不是已经在想,要去向陛下告发我了吗?” 张四猛地抬头,他挣扎道:“大人……我不会向陛下禀告今夜的事。” 然后他退后一步,给光渡行了礼,“光渡大人,今夜是属下僭越。” 光渡定定看着他,眼中光如湖面惊粼,“多谢你,张四,那么从今往后,这个秘密,你就要与我一起藏起来了。” “我们要仔细藏好。” 他轻声言语,呼吸轻轻煽动长而微卷的睫毛,张四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再也没能移开双眼。 摸清楚了。 今夜张四确实没有见到李元阙。 他出现的时机就差那么一点,足够光渡在许多时间上有再次解读和发挥的可能。 如果张四真的见到了李元阙,他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李元阙。 光渡出神的想。 张四如一把出鞘见血的快刀,遇强则刚,见血折刃,却对柔和与脆弱毫无抵抗之力。 皇帝不同,陛下喜欢名贵高雅、世间难寻的奇珍,他披着一张极其温雅的皮,内里藏着野兽。 光渡心不在焉的出神了片刻……那李元阙呢?李元阙的偏好是什么? 暴露的喜好,就是他的弱点。 希望他现在可以藏好自己的弱点。 虽然今夜试出了张四掌握的信息,和如今光渡对他的影响力,但光渡依旧很清楚。 张四还不会背叛皇帝。 可是光渡不会气馁。 他已经开始成功了。 这样的深渊,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张四会爱上踏入深渊的感觉。 就让这一次小小的隐瞒,成为瓦解旧有领域的开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而攻心之计,柔于无形。 至于那些在变化过程中,因清醒而发生的反复…… ——光渡会确保这种短暂的片刻清醒,永远不会发生。 按照常理来说,光渡和张四刚刚清过场,这一间太医院的小屋,若无急事,不该有人会来打扰。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敲了敲门。 “光渡大人,我来看你——咳,我是奉圣旨从火器厂前来的,刚刚已经探过现场的爆-炸痕迹,嘿,隔着门还得扯着嗓子喊,要不你打开门,咱们见面商量商量?” 那是一个欢快的青年声音,散发着与这深宫格格不入的喜意和活力。
第13章 门外的青年,操着的口音是正宗的宋地官话。 虽然隔着一道门,看不见那一边的人,但只听那人说话的音色和调子,就能知道那道声音的主人活力洋溢,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在一举一动都要谨小慎微的皇宫中,能听到这样有活力的声音,可不是常有的事。 被敲门声打断后,张四也投去了目光。 光渡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瞳孔中骤然光起碎亮,瞬间冲淡了瞳底的沉寂,却在下一刻张四望向自己时,重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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