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就此放弃呢?他忍不住再度回头去仰视身侧的男人,眼下的日子已经很美满了,他从时间回环的悖论里奇迹般地夺得了自己与盖勒特都活着的结果,这也许就是他一生努力的顶端,他在这个阴沉早上似乎看到了那个或许并不存在的神明给他划定的界限,到这里就好了,到这里就够了。那些高墙中受苦的人跟他们没有关系,那些接下来要前往尼莫乐园你死我活的巫师他们也不需要负责,还有那些关怀所孤儿院的异种,那些游离在世界边缘的幽灵,他们何苦要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放弃如今的一切呢? 听核心国政府的话,遵循拜尔本的建议,把日子往舒心了过。何必再去寻找什么圣器,何必再去思虑那三个几百年前就死在传说中的兄弟,在这个世界中能活着就是幸运,能安然无恙衣食无忧与奇迹也无差别。他站在这个无数人渴求的位置,他有弟弟妹妹他有爱人伴侣,他何必去往那或许根本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的腥风血雨中拼闯呢? 阿不思呆立着,懦弱与逃避的念头在他心里像是这荒地上的草茎一样遮天蔽日般蔓延,从发现复活石的踪迹开始,从他在坎德拉名字后面看到“必杀兽”那个单词开始,他内心深处那个追寻平静与安宁,只是想要让他在意的人能够无忧无虑活着的灵魂好似也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未来太难了,在游乐园杀人无数的盖勒特也万幸没有淘汰坎德拉。他的心在一阵喜悦中放松,而放松之后,便只剩疲惫。 “我们……”他想要说什么,但同一秒钟,盖勒特却也开口,但他想说的却与阿不思截然相反:“巫师的寿命太短了,很多人只是为了活着就耗尽心思,想要让这样的人铭记确实很难,特辖区建立才三十年,很多事情就已经被遗忘,对于你妹妹那样年纪的巫师而言,高墙就是事实,工时就是一切,奴隶总有一天会变成真正的奴隶。” “输掉战争是结束吗?不是。高墙与监控器是囚笼吗?也不是。”他像是猜到了阿不思的动摇一般用力攥着他的手指,阿不思甚至觉得痛了,但这份痛让他清醒,“健忘和一代代传承的麻木才是真正的惨败,才是核心国套在所有巫师脖子上铁的枷锁!” 他声音落下,遥远天际间忽然响起惊雷,无数冰冷的细雨飘洒在他们的肩头,阿不思望着盖勒特,他知道自己再一次被洞察了,那瞬间他在盖勒特的目光中甚至觉得愧疚,就好像他方才无耻地背叛了这个自己曾发誓要至死追随的男人。 他哑口无言,但盖勒特的表情却先柔和下来,他伸出手指帮阿不思遮挡着接连落在面颊上的雨滴,平静地说:“走吧,下雨了。” 阿不思低下头来,两人依偎着穿过风雨回到了别墅区。 雨下的更大了一些,阿不思原本以为盖勒特会跟他一起回十七号别墅,但他却向身后望了一眼,然后说:“你先进去吧,我放下东西换件衣服就过来。” 阿不思点了点头,他转身要走,但盖勒特却并未松手而是将他又向自己拽了半步,阿不思重心不稳不得不靠在他的臂膀上借力,后者却顺势将他的腰揽住,在他唇角落下了一个冰冷而沉重的亲吻。 阿不思还未反应过来,盖勒特已经将他放开,他看到对方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只是冷漠地转身走进细雨中,黑色斗篷在风里像一面旗帜似的鼓动着。 阿不思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在这个熟悉的亲吻中没有品砸出任何甜蜜。 —— 十七号别墅的前厅开着灯,阿利安娜坐在全息壁炉前的地毯上,她正在玩一个小兔子模样的毛绒玩具,看到阿不思走进来,便开心地冲他笑,叫他“哥哥”。 阿不思脱掉外套抱了抱她,却发现总是与阿利安娜形影不离的阿不福思不见了,他诧异地 将妹妹安放在沙发上,然后走上楼去寻找弟弟。 阿不福思并不在卧室,阿不思兜转了半天才看到他一个人坐在二楼的露台上,他面前的光子屏显示的正是自己离开之前还未播放的第十九届《幸存日》,荧荧亮光勾勒着阿不福思单薄的肩背。而越过弟弟的肩膀,阿不思看到他们的母亲坎德拉·邓布利多跌倒在树林中,镜头俯冲拍摄到她染遍鲜血的面孔,她痛苦地在枯叶中翻滚了半周,被划破的防护服之下能够看到几乎见骨的,显然来自必杀兽的狰狞伤口。 而后她的身侧出现了一双鞋子,几乎一尘不染的崭新作战靴,那双鞋在她痛苦挣扎的将死躯体旁停留下来,而后摄录机换了一个角度,顺着那双靴子开始上移。 阿不思默立在原地,他知道自己该出声,该喝止弟弟,或者该闭上眼睛,该落荒而逃,但他好像在这样的瞬间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他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光子屏中出现了那张他早就已经猜到的面孔,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上是他方才凝望过的平静神色,他一双并不一致的瞳孔向下望去,他什么都看到了,但从神色而言,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曾目睹。 然后阿不思亲眼看着他,看着他维持着那个不包含任何情绪的表情转身走开。没有犹豫,也不曾回头。 阿不思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结果。从空间站返回戈德里克的某个夜晚,他突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浸透睡衣,漆黑房间内他觉得自己仍然能看到坎德拉带血的面孔,她指责自己走到了当年杀害她的那个人身旁。 在游乐园中,一个普通选手淘汰掉另一个普通选手的可能小于十一分之一,但阿不思明白,以第三年参赛的盖勒特而言,那个可能性却是极高的。 这段日子他刻意不去想那个可能性,甚至在福克斯已经能够播放全部赛事之后也下意识躲避观看那届节目,他知道那个结果无论如何都无意义,就算真的是他,也并不是他的过错。 虽然前一日他还是打开了高光淘汰表,他天真的以为坎德拉因必杀兽而淘汰,所以与盖勒特没有关系,心中那颗巨石落地,他欣然想着这残酷世界这可笑命运终于给他施舍了稍许仁慈。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盖勒特曾与濒死的坎德拉擦肩而过,更没有想到这个画面会让弟弟亲眼看到。阿不福思对盖勒特的态度至多只能说没有敌意,阿不思明白他对于这个忽然闯入到自己生活中的男人有偏见,那偏见不是轻易就能抹杀的。阿不思曾经以为弟弟对盖勒特的看法只是因为他参加了太多次比赛,但如今他站在这里却恍然发觉,站在自己与盖勒特这段感情之外的阿不福思似乎更早地意识到了某些尖锐的问题。 他想要走了,趁着弟弟还没有发现,就像维持他们曾经心照不宣的那些假象一样,他渴望这个屋檐下的四个人能真正成为家人,而这个晚上,或许会成为斩断这脆弱关系的一柄利刃。 但当他迈出第一步时,没有动弹的阿不福思却突然轻声开口:“你知道吗?” 阿不思的脚步顿住,他感觉自己从脖子到脚腕都僵硬无比,只能维持着那个迈出半寸的姿势,过了几秒钟才妥协般回答:“并不比你知道的要早。” 阿不福思沉默了几秒钟,他还是没有回头:“但你猜到了,是吗?” 阿不思叹出一口粗重浑浊的气:“这不是他的过错,在那个岛里,任何对别人的仁慈都是对自己的残忍。” 他话音落下,阿不福思终于缓慢转动脖子,他回过头来,一张苍白脸上满是泪痕,但眼睛很亮,视线也平静:“那你呢。”他问,“如果是你呢?” 阿不思只觉得头疼欲裂,他几乎想要原地蹲下,阿不福思的问句像一根烧红锋利的楔子,翻搅着他混沌不堪的头颅,他知道那个答案,无比清晰地知道,但却无论如何无法开口。 “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人。”阿不思听到弟弟在头顶上发出的声音,他并不愤怒。太好了,他没有在那些平和的字句中听出任何愤怒的情绪,但也正因为阿不福思的这份冷静,让阿不思不得不被迫想起许多回环中他所经历的细节。 “那不是他的错,我也……杀了很多人。”阿不思咬着牙,又重复了一次自己所说过的话,他暂时无法组织出更有力的反驳,就好像与此同时也在告诫自己一样重复着。杀人是尼莫乐园的规则,被选入到节目中的选手们没有选择。 “可你不是自愿到那里去的。”阿不福思又说,“你没有为了荣誉和地位一年又一年去——” “不是他赢过那么多年我跟你和安娜就要分开!”阿不思高声打断了他的话,太好了,他找到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借口。但他仍然不敢抬头,只是双手在膝盖上攒成了拳头。 天台忽然静默,光子屏跳跃的光点闪烁在这对兄弟之间,外面的雨声好像突然大了一万倍,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墙壁。 “你和我们确实分开了。”阿不福思的声音忽然沉下去,缓慢又低哑,像是一潭死水般,“我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到底在和格林德沃谋划什么,但我真的很想问你,哥哥。”他久违使用了那个亲密的称谓,只是无论说者与听者都感觉不到任何亲昵,“你真的从那个岛回到我和安娜身边了吗?” 他话音落下,阿不思缓慢捂住了自己的脸,许多事情已经发生,牺牲造成了代价付出了,他见过这世界的残酷也看过这世界的辽阔,他不再是曾经那个只为了活着从来不敢抬头的特辖区居民,他不再只是想要在寒夜中守着弟弟和妹妹,心中唯一的期盼就是多赚几个工时,好去换来果腹的食物。 阿不福思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便径直从他身边经过下楼去了,阿不思听到他与安娜模糊的对话声时才缓慢直起腰来,光子屏上的节目已经播放完毕,定格在赢得冠军的盖勒特脸上,金箔和花瓣围绕着他,他表情从容,眼睛里似乎有笑意,但阿不思却知道那不是他真正愉悦的表情。 —— 而后的一段日子里,所有人都没有再提及那个雨夜,那一日在天台的争执也像是从未发生一样,只是偶尔阿不思陪着盖勒特从湖边钓鱼回来,能够看到弟弟并不赞同的表情。 就这样天气很快变冷,新年伴随着第一场大雪到来。一月一日清晨,幸存小镇中来了很多客人,虽然玛奇班已经在前一晚提醒过阿不思,但当他与盖勒特走到前厅时,还是惊讶地发现十六号别墅外面停满了悬浮车。 为首一辆车子上下来的是加格森和一个他们在节目组见过的短发女人,第二辆是光彩照人的玛奇班和整个头上一根毛都不剩的比尔,第三辆是斯基特,第四辆是激动的福吉和寡言的文达,而最末一辆漆着拜尔本集团标志的悬浮车上则款步走下来上一次他们在核心城见过的少女,她精致的脸上仍然是与那一日一模一样的温柔笑容,令人没来由地对她心生好感。 比尔和玛奇班看到阿不思,几步冲过来就要与他熊抱,而另一边盖勒特也走下台阶与福吉客气地握手,文达站在车边没有动,盖勒特主动走过去与她亲昵地贴面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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