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叶修礼节性地询问,王杰希就用重力挑起一罐凝胶和一条备用作战裤落到叶修怀里,操控着躺椅转了个圈,开始闭目养神。 空气里传来叶修一声哼笑,那笑声有一种紧绷的意味。除此之外便是两人竭力平复的呼吸,之后又传来了一阵衣料的窸窣声。王杰希对于叶修在他身后换裤子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半晌觉得睡不着,又睁开眼,开始对着那个空掉的营养液玻璃瓶发呆。 临时据点之外,风沙之声震耳欲聋,不时有飞沙碎石击打在这个避难所(他一时没有更好的词语去形容)的墙壁上。但透过特质的建筑材料,又显得格外渺远,让人恍然觉得是幻觉,仿佛梦中的浪涛。 天灾确实是天灾,谁能想到数天之前这里还是一片水草丰沃的乐土? 在激烈至极的几次大战役之后,除了另一边的战场,他们几位攻坚单兵在付出绝大代价后终于来到天灾辐射范围的腹地,现在状态均很虚弱,但好在进展顺利。这要多亏王杰希完全正确的决策,或者说,照着抄了梦里的那些“攻略”。他根据之前梦的回忆进行建议、下达指令。他们觉得他分析战局可谓一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很可能都是用自己的一条命换来的,即使如此,死伤仍然惨重。 现在,作战的双方进入了默契的停战时期。只是不知道最终的那一战要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到来。如果那边的计划进展顺利…… 王杰希没有继续沉思下去,更多的陷入了一种莫名的躁狂感中。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狂暴地出手,投身于杀戮的使命中。像一滴墨落入清水一样,一种古怪的感觉逐渐在他的身体里弥散开来,带来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仿佛胃里出现了一个铁块,一直拖着他往下坠落。 好一会儿,随着一声尖锐的气流音,门又开了一个缝,面色苍白的周泽楷略带着踉跄地跌跌撞撞了进来,状况明显不怎么好。 王杰希不用回头,就能从他紊乱的呼吸察觉状况,因此一边转身一遍把医疗装置和椅子都推了过去,之后又站起来,好好地把周泽楷打量了一番,最后把视线放在周泽楷渗血的肩膀上。 这里的环境受到天灾影响,磁场混乱,很多自动化医疗设置都无法启用。周泽楷一只胳膊已经动不了了,另一只手动作很艰难。 王杰希把凝胶和其他东西拿好,走到周泽楷旁边,只简短说了一声:“你先停,越弄越乱了。”然后看着周泽楷血肉模糊的伤口,眉头紧皱,冲着叶修又说了一声,“你来看看。” 叶修用鼻音嗯了一声,权作应答,疲态难掩,但是还是很迅速地过来,观察周泽楷深可见骨的伤口。他用镊子小心挑开周围的破碎衣物,拿起药剂开始给周泽楷消毒,同时咋舌:“小周,你这是碰见什么了?我感觉这伤不对。”后半句是对王杰希说的。 王杰希闻言也是一点头。他自己此时头昏脑涨,但也强打精神看过去,却在仔细注目周泽楷伤口之时一个踉跄,只觉头痛欲裂,眼前全是昏沉混沌的残影。他站在原地大口喘气,捂了好一阵子额头,声音几乎窒息,一下子吸引了叶修和周泽楷的视线。 叶修皱起眉头:“怎么了,你这……”他迅速伸出手去,一把搀住摇摇晃晃的王杰希,周泽楷亦然投来关切的目光,只是迫于伤势压力,未能活动。 “不,我只是……” 王杰希放下手,抬眼的那一瞬间,叶修与周泽楷的脸在一瞬间的清晰之后,又覆上了无数重影,随后便是无数洪水般爆发式增长的记忆。叶修和周泽楷的身体一时显得虚幻,又像抽了帧似的不连贯,只剩下残影,然而在王杰希的竭力辨析之中,却惊讶地发现那些影像各不相同,喜怒哀乐不一而足。而同样在他视野之内的临时据点也开始变得雾气般模糊:有的影像里在桌子上放着的是个蓝色的杯子,有的则是绿色,有的影像这里已经破败全是血迹,有的却还有他们三人活动的身影…… 太怪了,这一切真是太怪了,但是又为什么这么熟悉呢? 王杰希环顾四周,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下意识挥开叶修的手,再度向后一步。他自己不觉得,但在这混乱的视角之下,在前方两人眼里,他的身形已然开始摇晃,眼神迷离,面颊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但这退后一步却不知道让他踩上了什么东西,或许是刚刚落在地上的玻璃安瓿。他脚下一滑,中心顿时失衡。这对平时的他来说不算什么,但眼下陷入迷乱中的王杰希已经彻底无法顾及那些。 在恍惚着倒下的那一刻,在不知是谁的手已经伸来、还没有触碰到他的时候,王杰希终于想到了这感觉到底是什么。 ——那些“梦”。 “诶我去,行了行了。” “老王,你这身体状态是不是操劳太过啊?……” “都让开!” …… 一片杂乱之间,王杰希率先辨认出的是方士谦的声音。 在王杰希还没有睁眼的时候,方士谦就已经把他轻柔地扶起来,又伸出手遮住他的双眼。待他慢慢适应光线后,这才移开,接着又问:“怎么样?” 缓了几秒,王杰希已经清醒过来。他没昏多久,但已经换了个位置。眼前是个简易医疗角,坐了几位刚下战场的攻坚手和医疗师。方士谦看起来风尘仆仆,明显是为了王杰希从另外的战场急匆匆来这边的。 王杰希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便看见面前模模糊糊的人影。方士谦的白发微微垂落,紫色眼瞳在逆光的黑暗里莹莹地闪着暗光。而不远处坐着的是业已处理好伤口正在闭目养神的周泽楷,还有张佳乐、李轩、黄少天等人。他旁边的两张病床分别躺着韩文清和唐昊,隔壁房间则传来一些争吵辩论的声音,就他听出来的就有喻文州,张新杰和肖时钦应该也在,其余人估计还没到场,或者仍在作战,也未可知。不过看各位的神色,目前应该没有他们这种级别的人阵亡,这倒是个好消息。 不过,古怪的,王杰希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而是按着方士谦的肩,侧身在他的耳边说:“你没断腿啊。” 方士谦难以置信地看向王杰希,眼神无异于是:你在说什么玩意儿? 王杰希继续喃喃自语:“我记错了?还是你断了手?算了,小心点。”然后就自己翻身下床,徒留方士谦露出一个看神经病似的表情。 叶修的烟被之前负责他的张新杰强行没收,此时正蔫着不说话。方士谦一拍这位王杰希昏倒当事人:“王杰希撞到脑子了?” 叶修还没来得及回应,王杰希就老大爷似的背着手走过来,也给他幽幽地留下一句:“股动脉大出血还是小心点,别失血失多了……”随后留下看看自己已经愈合的伤口的叶修,以及和他面面相觑的方士谦,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莫名沧桑的气息,又往另一边去了。 “你觉不觉得他背着手的样子像是老大爷在溜达。年近六十,王大爷提鸟遛街。”叶修说。 “是有点哈……”方士谦正说着,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我去你别黏黏糊糊靠我身上!你大腿被来了一刀又不是上半身变无脊椎动物!” “我说你能不能关爱下病号……” “不能!我只关爱微草的人,你要是加入微草我也关爱你好吧?” “那算了。我可不敢待你们那。” “那你还不起来!” 等王杰希逛完一圈回来,那些杂事差不多都处理好了。还没赶来的几位都被分散战场绊住,那些骚扰仍在继续,弄得所有人身心俱疲。但更奇怪的是王杰希的表现,说的不好听一点,总感觉喝多了似的有些迷糊,甚至有人悄悄问是不是王杰希误把医用酒精喝了,这当然不可能,王杰希现在看起来莫名精神奕奕,只是说的话有点让人难以理解而已。 至少黄少天觉得王杰希看向自己的时候,视线有些飘忽。 在说了些莫名奇妙的话之后,他最后低声来了一句:“这句话可是有五个我的命那么重。”随后揉揉脸,又自己离开了。 黄少天其实想多和他说会儿话,但王杰希实在看起来很恍惚,而喻文州在房间里面,出人意料地并没有出现。 “文州?……喻文州?”黄少天高声问。 战术讨论已经告一段落。在这种场合喻文州似乎每次都是最后出来,黄少天也习惯了在门外多等一会儿,但这次实在是有点久,他走进去,却看见喻文州坐在位置上,垂着头,紧紧捂着自己的心口。看见他来,又露出一张布满痛苦的脸。 “我没事。”没等黄少天说话,喻文州迅速开口,脸上的表情一瞬松弛了,把刚刚的痛苦衬得像个幻觉。他迅速起身整理好了衣服,脸上的表情倒是一派疑惑。 “怎么回事……”他自己倒是苦笑着。 “你自己都不知道谁知道啊?”黄少天没好气,“医生不是在吗?先去找他们看几眼,具体回去再做检查……” 黄少天自己话都没说完,便觉眼前世界一瞬扭曲,瞳孔皱缩之时,自己一下跪在地上,从心脏处传来一股钻心的剧痛,令他这种身经百战的战士也是直冒冷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喻文州还没把他搀起来,黄少天自己长出一口气,又缓过来了。 “怎么回事……”这次是黄少天重复喻文州的话了。 他还没站起来,外面就传来叶修催促的声音:“你俩快点,分配任务了!……哟,少天,还跪着呢,天天来这等大礼,你们蓝雨这等级略森严哈……” 喻文州很正经地来了一句:“没办法,太受爱戴了我也很为难。” “滚滚滚!乱说啥呢你俩。”黄少天几乎是一下就窜起来了。他们三人一起转出去的时候,就听见那边数据室里肖时钦的声音:“时空参数又在波动……” “还是我攻坚。”王杰希说。 出乎意料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同的声音,最终汇聚成同样的两个字:“不行!” 说出这些话的人似乎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也感到惊异,望着彼此,面面相觑。 王杰希环顾四周,扯了一下嘴角,似乎也觉得无语了:“我说,你们别太荒谬。我不去谁去?你们一帮老弱病残吗?” 王杰希这话说的有些尖锐,但和微草的专职战斗机器比起来,他们毕竟是人,在这么久的作战后状态已经很不好。王杰希的状态恢复得极快,目前已经位于全盛时期。 说着,他又看向方士谦。别人这么说还可以说是不了解,方士谦这又是在干什么? 顶着王杰希疑惑的目光,方士谦嗫嚅几下嘴唇,最终紧紧闭上,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王杰希最后一锤定音:“我去核心腹地攻坚。” “谁和你一起?一个人,不说危不危险,能不能完成目标是很值得商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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