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城雪眼神略有点发直,无意识地揉着手里的纸袋子。 她有点没吃饱,又像是撑着了。 她再往上看,正撞上水雨月殇着的一双狐狸眼。见她看过来,便轻佻地眨了一眨,又挑了下眉。 暮城雪发觉被这人捉弄,一下子红了耳根。还好她散着发,把她不能见人的羞涩遮上一遮。 水雨月不禁愉悦地轻笑起来,狐狸眼眼尾柔媚地上挑,有一种魅惑的风情。她哪能轻易放过调戏暮城雪的机会,促狭地拖着调子,声音软而魅,自成一派风骚:“安阳殿下也不是第一次来青楼了,怎么还......” 这位看着少不经事的小王女飞快地打断她,生怕人多想似的:“也才第二次,你想我怎么样?” 水雨月咬着唇,拖长了调子笑:“我——想——你?” “......” 暮城雪感觉有再多的头发也遮不住了,因为热意已经从耳根转移到了面颊。水雨月这人精擅胡搅蛮缠,暮城雪太久没和她说话,几乎忘记了这点,言语间一时留了漏洞,竟被她钻了空子。 暮城雪干脆不说话了。 水雨月笑笑,恍然道:“一时竟忘了问,安阳殿下哺食用了什么?” 她话题跳得太快,暮城雪愣了一下,才道:“鲤鱼焙面。” “殿下很喜欢水产吗?”水雨月好奇地问。 “我父亲的封地在苏地,我自小便在苏地长大,自然喜食水物和海错。” 暮城雪说起苏地和那里的美食不禁笑了起来,眼睛微微弯起,烛光便跳了进去,竟是有了些少见的明媚。 这次她不等水雨月问就说道:“苏地美食甚多,日后当邀你品尝。生煎鲜美可口,糖粥软糯甘甜,松鼠桂鱼酸甜相宜,桂花鸡头米浓郁醇厚。清明更有酒酿饼,软甜晶莹。” 水雨月半晌无言。 这滔滔不绝的是之前那个“嗯”“好”“没事”的高冷王女? 她总算缓过来了,朝暮城雪无力一笑,更坚定了这是口帝王猪的想法:“看来殿下很喜欢美食,竟舍得说这许多话。” “松鼠桂鱼,为何要带松鼠二字啊?到底是松鼠还是桂鱼?” 水雨月自小在楚京长大,从未去过苏地,难免新奇,便拣了一些来问。 “肆厨在鱼身刻上花纹,摆盘形似松鼠。外脆里嫩,酸甜可口,名扬苏州......” 暮城雪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抿了抿唇珠上的水迹。 水雨月鬼使神差地跟着舔了舔嘴唇。 艹,她这是做什么呢? “苏地的风景同楚京也不一样。苏地的海港有宽阔的海,柔软的沙。” “内陆的景致又和海港不一样。林木茂如云,怒涛卷霜雪。” “苏地多湖泊。每至早春细雨,则水天一色,烟雾朦胧,上下青碧,雨声绵绵。” “苏地的山水是水墨画。” 她很怀念少时在苏州山水间的轻快,自及笄入京后,便再没回过家乡。 每念之必煎熬。 所以暮城雪说起家乡时,眼睛里亮着清澈柔和的光,是与任何时候都不同的模样。于是水雨月便对暮城雪口中的苏地产生了强烈的向往。 ——宽阔的海,柔软的沙。 山水是水墨画。 *** 今日客少,楼里很闲。水雨月被姐妹们拉去闲聊,众人还是在聚在那小台子上,懒懒散散、东倒西歪地靠着。 大多衣冠不整,妆容懒怠。阿香眼下罕见地一片青黑,一问才知连着几日没睡,该是被折腾惨了。 阿香凄凄惨惨地叫道:“我昨夜接了个客,哎呦我的妈呀,你们一定想不到,居然是一对双胞胎!” “双胞胎?这倒是有些稀奇......” “稀奇?我只感到痛苦了!你们不知道,那两兄弟长得真是一模一样,我压根分不清谁是谁,他俩还自带特殊工具,那叫一个五花八门十全十美......灭灯之后一通走马观花,就完全乱套了......” 有人反驳道:“你这算什么,起码是两个年轻的公子,也不算亏。我前一阵子接待了一个糟老头子......最恼人的是,他不行!” 惊呼声四下迭起:“那还来我们这儿?” “他有特殊癖好,要看着我......嗯。”那花女一笑,“大家都懂。” 一圈人同情地看着她点点头。 “唉,生活不易啊......” 水雨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瓜子,听一群同命运共呼吸的小姐妹抱怨最近遇到的各种奇葩客人。 阿香拎着茶壶说了个笑话,一群风尘女子千姿百态地笑了起来。 水雨月就坐在这群人中间,放纵地仰脸和她们一起笑。 春欢楼里的人几乎从来不谈自己的过往,偶尔有人问起,她们会很迷惑地思索半天,而后说一句:“我不记得了。” 对方惊讶地问:“不记得了?为什么不记得了?” 花女们会再思索半晌,而后迷茫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记得了。” 水雨月自己的记忆也很淡很淡了,十七岁前的回忆好像退出了她的人生一般,只剩下一点遥远的,刚出生的奶音。十七岁后的三年她也记不清晰,总像是不断地在丢失回忆的能力一样。和其他人一样,水雨月常常也只是迷惑一小会儿,就不去在意了。 一堆腐臭的垃圾,谁会想要记得。 她吃得好,住得好,待遇好,每日还有全城的人为她思之如狂。 多么的风光。 大家羡慕水霜霜。作为春欢楼的花魁,避孕时她可以“点穴”,而不再用“麝香贴”“喝凉茶”“坐冷水”等残酷伤身的法子。 求不来的福气。 这时候青楼里的女子避孕一般有四种方式。 第一种便是将特制的麝香贴置于肚脐之上,长期佩戴即可避孕。第二种是将微量水银或是麝香等药材掺入日常茶水或饮食中,以此达到避孕的效果。当然老鸨不会告诉她们这其实是有毒的水银,只拿好言哄骗过去。大家心知肚明,也都接受自己的待遇——谁让你就这个地位呢。 第三种即是在经期时使其坐于冷水之中,通过强迫停经的方式避孕。这种一般都是下等妓院采用的法子,像春欢楼这种地位的总要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大多是不用它的。第四种便是点穴,据说传自宫廷,通过推拿穴位的方式使其排出体外,再以藏红花清洗。此法为宫中秘法,全京城也只有春欢楼能给最红的花魁用。 “哎,你们知不知道那个清倌,叫什么来着?哦对,尤巧音。她去哪了?我有几日没见到她了,是赎身了吗?” 水雨月抬了抬眼睛。 尤巧音? 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觉得这个名字有一点熟悉。 但还是想不起来,尤巧音是谁啊。 她茫然地抬头往对面看,楼里冷冷的红色廊柱就立在门前。在人声散尽的早晨,春欢楼的红色总是带着冷意,显得浮华而寂寞。 阿香冷道:“什么去哪儿了?还赎身,一个小小的清倌,谁能为她赎身?” 之前问话的花女也知自己问的不好,不禁噗嗤一笑,再问道:“好姐姐,告诉我罢,那她怎的竟不见了踪影......” 阿香的声音尖而冷,咬牙切齿,像要劈开了一样:“她是死了!自尽了!” 巧音 水雨月张了张唇,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孤高冷傲的脸。她嘴角的弧度有一点细微的颤抖,强压着心悸问道:“死了?怎么死的?” “哈!”阿香刻薄地冷笑着,嘲讽着,将娟子一甩:“尤巧音自打来了楼子里就一直卖艺不卖身。她一个小小的清倌儿,又这般倔强,如何能在楼里混下去?偏生长得好,性子又冷淡得勾人,便教一个军爷看上了,非要与她过夜。尤巧音不肯,那军爷就一直纠缠她,日日来楼里找她。” “有一日尤巧音给他唱曲儿,那军爷就用了强......” “没人制止吗?”水雨月见多了这种事,此刻面色如常,脖子却还是发僵。 “俩人在屋子里,关着门,外人又不好进去,谁知道最后会出人命啊?” “然后呢?” “我想想哦,有点记不清了......最近记性真是越来越不好了......”阿香托着腮,很苦恼地说。 “是啊,我也有好多事都记不清了......”有人附和道。 阿茶没说话,暗暗地皱皱眉,神奇的是阿蕊也没说话,格外地沉静,若有所思的神态瞧着竟有了几分成熟的模样。 “哦,想起来了。”阿香一拍大腿,语调更尖锐了:“那军爷半夜匆匆走了,下人进去收拾的时候,尤巧音已经自尽了......就死在门口。当时龟公推开门,里面一汪血泊,就从门槛的缝隙里往外流,然后就顺着楼梯一直往下淌......” 众人面现不忍之色,有和尤巧音关系稍好的花女掉了几滴眼泪。 阿茶心里也闷得慌,下意识转头去看阿蕊,却发现小姑娘面色毫无变化,只是脸颊圆润的线条绷得稍稍有些紧,心下忽觉有异。阿蕊平日里与尤巧音关系甚好,如何听闻这等消息竟毫无反应? 旁人却没有阿茶这份细致和心思,只是叹道:“这孩子也是烈性......” 众人齐齐一叹,微有悲声。 在青楼里待久了,什么肮脏的事情都见过了,比这恶心、残酷成百上千倍的事比比皆是。 尤巧音不过是万千尘埃里最不起眼的一粒。 不过是死了一个小小的清倌儿,有谁在乎呢。这还是清倌儿自尽,对方更是个军爷,连报官都没法报,顶多她们几个妓子毫无力气地坐在这里叹息几声罢了。众人看尽灯火冷,也只能含泪别香荑。 水雨月揉了揉突突剧痛的太阳穴,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小清倌儿她也见过几面的,有一副上天恩赐的好嗓子,性子很孤傲。 总是自己一个人走,不喜与旁人说话。 她唱的歌总能博得满堂喝彩,金翠玉翘和着节拍击碎,稀里哗啦摔在她的花鞋旁边。她却看也不看一样,唱完了就直接走下去,谢礼也做得极其敷衍。 窦妈妈因此罚过她,她却梗直了脖子,不跪不说话。 阿蕊要为她求情,反被她在众人面前撇清了关系——不要为我说话,我们不相熟。 于是那日被罚的也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像以往每次窦妈妈罚人那样,一群人求情然后一同受罚,上上下下牵连进去一大堆。 阿蕊喜欢所有的姐姐,见了谁都要说说话。那段时间也只有阿蕊常与她往来,会早上晚上地和她问好。 她甚少回答,多数只是点一点头。 然后走过去,沉默而孤傲地走向她的命运。 水雨月向后靠,身上止不住地出冷汗,嗓子里又干又哑,刚吃过的几颗瓜子不知是潮了还是坏了,开始在腹中撒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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