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恢复前,我并不清楚我的人生应当怎样过下去。只知道要与阿茶姐姐在一处,不能忍受离了她。 现在却明白了。春欢楼已倒,罪业都被焚烧,所有被禁锢其中的女子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是我的长姐,我的亲姐姐,天家王女暮城雪,用生命为所有春欢花女们换回来的自由。 *** 两日后,边声起率十万王军护卫太子杀回楚京。那晚他解决林涛以后就遇到了暮广,然后护送他出城,所以并未参加后来的战斗。只听说那夜楚京的血,漫溯如河。 王军中自然也有晁节埋下的钉子,暮城雪一直留意着,早告诉了高夔,方便他日后连根拔起。边声起整顿王军,剑指京城。 晁节自知大势已去,但仍负隅顽抗,最终在紫宸殿被晁坤埋下的暗线击杀。北衙一半阵亡一半归降,边声起收押了叛军重犯,其余皆收编军队,发往边疆。晁家被抄,因着太子宽仁,未曾屠其九族,只是绞杀主犯,其余人等留下性命,发配边疆。 禁苑最近在忙着收拾叛乱,同时也在准备新王登基,边声起有两日被各方势力缠着,连盔甲都没时间脱。 面具倒是去了,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洗脸洁面,却依旧有一种粘连沉闷的感觉。 暮广就在外面站着。 待他一出来,就瞧见了暮广。 “太子殿下。”边声起捡起了自己的身份,弯身一拜,比从前哪次都要郑重许多。 暮广让他抬头,瞧了好久。 “原来你,生得竟是这副模样。”暮广轻声道。 边声起一阵不自在,咬着口腔道:“......什么模样?” 暮广又看了一会儿,眼神有点缥缈,似乎在他身上寻找曾经高夔留下的痕迹。 最终也没说出口。 玉质金相,品貌非凡。 仪容卓绝,天下无二。 又过了两日,边声起寻了个金蝉脱壳之计,脱身踏入苏王府。府中停尸两担,正中那人已下了棺,以冰玉养尸,保护尸身不腐。子衿躺在侧堂,暮尧为他置办了一副上好的棺木。 边声起走到棺木前,一时无言。 “你说你,说好了我去收拾林涛,你去找太子殿下,怎么把自己找到棺材里了。” 面具从脸上卸了下去,却没真正从心里卸下去。他有时说话还是会下意识夹带一些高夔的影子,语言两不像,又是斯文又是粗鲁,显得不伦不类。然而无论是边声起还是高夔,暮城雪都是他最好的朋友。 作为战士,边声起看惯了生死。他早不会流泪了,但看着面前沉重的棺材,心里却还是感到一阵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他抿紧唇撇过脸,紧接着又背过身去。 堂中转过一名女子,神色宁静,素衣如雪,手腕间绕着一对银镯子。 她从堂上过,步履似燕弱。因庭间吹雪,人衣袍皆起,白衫遮玉面,眉眼皆不见。 “边将军。” 边声起闻声转身,拱手朝来人行了一礼,那女子也还了一礼。 “水姐姐?”后面又出来个人,竟是个小姑娘。 “这是?”边声起迷惑一瞬,忽然联想到了什么,惊道:“你,难不成,你是......你叫?” 阿蕊歪了歪头,道:“我有两个名字。一个叫阿蕊,另一个叫阿冉。” “阿冉?” 小姑娘歪了歪头,十分天真。 边声起把她名字喷出来了:“你是暮初冉!” 阿蕊点头:“我是。” 边声起依旧满眼惊奇:“活着的时候没找到,没想到这死——” “啊。”按照高夔的习惯,他下意识就想伸手挠头,又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将军,就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边声起尴尬了,面对此情此景,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夫人,小姐,节哀。” 水雨月听到这一声“夫人”,微微睁大了眼。 边声起又啊了一声,道:“她以前和我提过,这一生,只认你一人为妻。后来......就说,等到一切都结束,就带你回她家乡苏地,拜堂成亲。” 水雨月比他想的更加平静,也更加吓人。她一双明艳的眉目不悲也不喜,不嗔也不痴,古井无波仿佛千年冷寂的死水。 边声起继续道:“我吧,是她的同袍。先前胡族进犯的时候,先帝遣我破敌,当时密令苏王女女扮男装,携和光机巧赶赴前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回事?” 水雨月点头道:“记得。” 边声起松了一口气:“想起来就好。” 他又和水雨月讲了会儿隋波将军的军旅生涯,水雨月听得认真,有时还会提问。 边声起说完了这件事,但还有几句话在心中斟酌如何出口。 “边将军尽管放心,”水雨月一眼看穿,淡淡道:“我不会寻死。” 边声起尴尬地笑笑,没忍住挠了挠头。 水雨月声音有些缥缈,眼神望向远方:“我是楚京枷锁客,因她重归自由人。” 奇迹 暮城雪死的时候,没有说一个爱字。 有些爱不需要出口,因为它汇聚了好多沉默的目光。 她最后急迫地问我记不记得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我记得,我叫水雨月,我都想起来了。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立相府前,清姿更胜雪。 每当我慌张失措,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的时候,她就会一遍一遍地跟我说,没事,别怕,你尽管大胆地往前走。 我在后面接着你。 有一年她冲我笑。冰消雪融,春生草长。 我总是也忘不了她那个笑,像高山上千年一绽的雪莲,洁白的双手,美好的面庞,还有两颗白白的虎牙。 那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东西了。 不是所有的结局都对得起当初的相遇。我第一次见她时夕阳半卷,晚风绵绵。漫天霞光都落下来,为骑在马上的她披上荣华的锦袍。 我最后一次见她时更深露重,薄雪穿过夜色浓墨,纷纷扬扬落了她满身。 她把山为我挪开了。我如释重负,无限感激,从此豁然开朗。可当我回头,想要拥抱我的救世主的时候,为我移山填海的人却不见了。 她给我自由,并护我往后平安。 为我带来雪和浪,海和沙。 为我赎身,为我停马。 世事万千,每日都有人死去。有些人死了,就只是死了,没有人记得祂,也没有人念着祂。 也有些人,成了另一个人一生的荣光和信仰。如她,我一生的光彩和梦想。 她是我的荣耀,我的引以为豪。每当我走在大街上,听着天下百姓谈论那些年大楚英勇的将军,他们会提起你的名字。是封远的寒火天,背着一柄天狼弓,独自一人便可震慑整个西北边疆的大楚箭神。 也是一剑焚毁春欢楼深重罪孽的侠士,拯救我灵魂于泥沼深潭的恩人。 给我以万物回春的勇气,也给我以无惧寒冬的热意。 她做完了这些事,然后就走了。 听说人要学会失去,学会放下很珍惜的东西,学会面对生命中很重要一部分的离开。 当某个人要离开你的时候,其实你潜意识里是会有预感的。你知道这个人要走了,你们的关系要到此为止了,不剩多少时间了。所以才拼命地挽留拼命地掉眼泪拼命地接吻,因为我知道你那天要走,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名字,是人生一世最深刻的印记。我记得我的名字,我的灵魂就是自由的。 暮城雪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要自由。 *** 这苏王府上下简直一个风气,都是不悲不喜古井无波,从暮尧到暮城雪,甚至连暮城雪的妻子都跟着变成了一个样。 边声起心里压抑得厉害,但又不能撒手不管,干脆入了后堂拜见苏王。 暮尧斜倚着墙,从容饮茶。 “后辈边声起受太子诏命拜见苏王,还请王爷节哀,莫要忧思过度。”边声起跪了一跪,干巴巴地念准备好的台词。 暮尧顺着他点头应了两句,神色虽然与平时无异,但若是仔细看不难发现眉宇间淡淡的哀伤。 “本王不悲,早知当有这一日。本王只是自责,是我的过错,致使两个女儿备受苦难。” 边声起劝道:“生死有命,又有王爷何干?王爷不必自责。” 暮尧叹了一声,道:“你当知道,当年若非我执意出宫,我便是太子,继父帝基业。” 边声起点点头,已然明白了暮尧在内疚什么。 “当年我原本以为,我对不起的,只有父帝和渊弟二人。至于这天下百姓,我并不欠他们什么。直到后来看到渊弟被人设计,险些丧命,那般辛苦。又见天下百姓日益疲劳,所得却少,西疆战事再起,将军遭人陷害,国竟无将可用......我便将长缨送上了战场。或许我早知有一日要为我的选择付出代价,便为她取了这样的字。” “曾年少时心比天高,将原属于我的责任随意抛弃,一走了之。多年后上天夺走阿冉,让她在那青楼流离失所,又夺走长缨的生命,作为对我的惩罚。” 边声起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陪着他沉默。 暮尧叹了一声,道:“你且回去罢,好好扶持长康,莫要让他重复上一辈的错误。” *** 当日王府起灵,太子将封远将军隋波真名公之于众。又遣大将军边声起引苏王女暮城雪回故土安葬,遗孀水雨月一路随行。按照暮城雪生前的意愿,她最后被葬于那一片种满曼珠沙华的花海。 隔日边声起把那两只兔子给水雨月送了过去,说是暮城雪生前让他帮忙养着的,如今物归原主。 水雨月捋着兔子耳朵,思索了一番红烧兔头的做法。 户衣问她:“夫人不愿意养着吗?” 水雨月道:“看着伤心。” 户衣坚持要养:“毕竟是少主留下的,夫人若不喜欢,我养着便是。” 水雨月没辙了,只好道:“给我找点菜叶来。” 数日后,暮广即位登基,改国号长宁。文有良臣,武有猛将,辅佐在侧,海晏河清。 半月后,暮广已经初步稳定了朝纲,便开始着手彻查水相旧案,为水家平反。没有了晁家的阻挠,旧案查得极快,晁家倒台后曾经追随过的朝臣纷纷向暮家投诚,交出的证据堆积如山。就连赵家也自知大势已去,来到堂前负荆请罪。暮广命李直主理此案,一条不落地清数了晁赵两家的罪状。 水相大案查了整整两个月,背后牵引出无数不见光的罪恶,才算是把前因后果全部查清。暮广当堂结了案子,使水家族人尸骨归于祖坟,又亲自为前左相水松臣立牌建庙,正其声名。 按照规矩,帝王生母应该得到加封。更何况水一方身份尴尬,如今儿子登了天,总算有权力为生母加个尊号,让天下人知道水一方是暮渊的妃子。大臣们进宫请了几次,暮广却装聋作哑,为先帝的妃子们一一加封,却闭口不提水一方之事。大臣们瞧出了忌讳,也不敢再提,只好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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