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广去见诉兰,诉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是极为罕见地和他讲了些水一方曾经的故事。 也不说那些光宗耀祖的,只挑了些年少之时的糗事来说。暮广含笑听着,末了要走时忽然问她:“封号一事,我并未提到母亲。您以为如何?” 诉兰看了他一会儿,知道他什么都懂。又想起水一方来,心中复杂,摆了摆手,道:“皇帝去忙吧。” 新帝有令,不准人动水家旧宅,又使人去问如今水家唯一的后人如何修缮。水雨月想了想,只说道:“不必修了。” 边声起一愣:“不用修了?那就这么荒废着?” 水雨月点点头,道:“是。” 边声起想起水家当年一夜荒凉,又想起这些年以从水相府前经过为耻的京中众人,一时无话。 水雨月平淡道:“修缮给谁看,不会再有人住进去了。” 她笑笑,道:“当年水家上下千人,如今也只剩我一个了。” 孑然一身,失去一切。 还好她还有自由。 暮城雪为她换回来的自由。 又一个月后,大将军边声起受命挥师西征,仅用半年便屠其主帅,一雪前耻。胡族群龙无首,奉礼归服。大楚战神边声起在世统帅王军之时,四境烽烟不起,楚国疆土安宁。 在此期间,暮广又下令历数春欢楼累累罪行,推倒早已变成废墟的高楼,追剿春欢楼贼首。窦妈妈的画像被贴了满城,半月后有人举报其行踪,官府差人将其捉拿归案。老鸨受了重伤,原本就是捡回来的命,现下伤病缠身,没等到行刑的日子便病死狱中。 毕竟是位传奇人物,人们难免议论。后来据知情人士称,这窦妈妈其实曾和晁坤有一腿。 “什么?那晁坤不是和......” 问这话的人不敢再说,自己封了嘴,疯狂眨眼。 “哎呀,还不允许他们有权有势的有点风流韵事了。你们就不好奇,晁府之中并无夫人,晁坤连小妾都没纳一个,那晁家公子晁燮是怎么来的吗?” “难不成......”众人惊呼。 “诶,对。那罪人窦氏心中属意晁坤已久,奈何晁坤眼里没他。后来不知怎的竟怀上了孩子,多半是窦氏用的什么计策。晁坤原本不想要的,但后来不知道那窦氏和他说了什么,听说老爷子也找他谈过话,他就把孩子留下了。” 曾经的传奇已经变成历史,多少勾心斗角,恩怨情仇俱都变成京城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乐谈笑料。 *** 大战之夜,春欢楼众人各自逃散。阿茶收拾了细软,带着祭拜过后决定云游的阿蕊离开楚京。后来又遇见独自一人的阿香,本欲邀其同行,却被对方婉拒。阿香在楚京做了半辈子花女,陡然没了枷锁,只想半生自由。她不愿与人同行,自己一人收拾了行装,走出王都地域。 水雨月也收拾旧物准备离开,却从角落里翻出了从前用来和暮城雪传讯的那只机械鸟。 有阵子这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了很久,水雨月怎么找也找不到。户衣知道那是少主的遗物,也帮着上上下下地找,可任两人怎么找就是找不到。 有迷信的侍卫安慰她们:“或许是少主喜欢那鸟,将它带到下面去了。” 水雨月心里虽然不信,但时间一长也就接受了这个看似荒谬的说法。 乍一翻出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也到阴间来了。 一道声音忽然毫无征兆地在她耳边响起,恍惚间又回到了春欢楼四楼那间她曾和暮城雪约期相会的屋子里。 “这是机械鸟,可以飞行,传讯。可写下信笺置于其内,无论我在何处,它都会将信送达。” 兴许你什么时候想见我,需要我,就敲敲这只鸟,我就会来到你身边。 水雨月愣了半晌,忽然开始疯狂翻找。 户衣一早便出去了,侍从们也不知道都去哪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水雨月终于翻出了一张宣纸,手忙脚乱地撕下来一小条,又凑齐了笔墨,捏着笔就要书写。 其实要想见暮城雪的话,不一定要写字,直接将空白纸条塞进去就好了。就算什么也没放进去,只要向机械鸟发出指令,它也是会执行命令的。 水雨月知道,但还是固执地翻出了纸和笔,认为要和暮城雪说说话。 她悬着手腕僵了半天,方伏了下去,有些颤抖地写下了一句话。末了她把纸条上的墨迹吹干,小心地叠了起来,塞进木鸟后背中的暗格里。 这只鸟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为她带来暮城雪的讯息。 她有点激动,期盼地将它在手掌上托了起来,微微向上一举。 木鸟果真扇动翅膀,飞了起来。 水雨月眼中亮起巨大的希望。 机械鸟扭了扭头,在原地转了一圈,转身朝外飞去。 水雨月差点晕倒,欣喜若狂地追了出去。 暮城雪还在,她还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活着,机械鸟会把她带到心心念念的人面前...... 她一路跑着,一路笑着,一路欢欣雀跃地跟着木鸟来到了一片火红的花海前。 曼珠沙华长长的花瓣在她面前优雅地垂着。 水雨月僵住了。 木鸟飞进花海,落在一座墓碑之上,稍微歇了下脚,便尽职尽责地拿鸟嘴敲啄着冰冷的石碑。 水雨月呆呆地站在远处,眼神一瞬间空了下去。 她又生出了什么希望,兴许那鸟真能唤醒暮城雪,让她出来看一看她的纸条...... 绝望到极点的人总是最愿意相信奇迹的。 她等了很久,等到回去的户衣又焦急地出来寻找,等到整个天空挂满星斗,也没有等到。 她迟缓地走了进去,将鸟拿了下来,取出了纸条。 鸟身雪白依旧,姿态栩栩如生。 到了苏地以后,她才知道原来苏王家用来传信的机械鸟都是金色的。 它们也没有黑色的眼睛,没有镂空的翅膀,没有美丽的羽毛。 梦里 “户衣啊。”水雨月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声音悬在半空中,显得有点飘。 “属下在。” 水雨月摆摆手:“罢了。你可知这鸟,为何与你家其他的都不同?” 户衣说,这是暮城雪亲手做的,全天下只有一个。 水雨月托着鸟儿,发了一会儿呆。。 “户衣啊。” 隔了一会儿,她又唤道。 户衣恭谨道:“属下在。”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户衣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感,一板一眼道:“主上去哪里,属下就随着主上去哪里。” 水雨月想想也是,她一个木头人,哪里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但她还是问道:“那,可有什么惦念的?” 这次户衣没再说机械人该说的话,反常地沉默了一会儿。 水雨月没打扰她,脚尖点了下地面让秋千稍慢了些,翘着腿看天上的云。 又过了半晌,户衣竟然轻声念了句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水雨月叹了一声。 日头升得老高了,白炽地在天上晃着。 户衣尽职尽责地拿来一把伞,要为她打着。 水雨月在秋千架下面轻轻晃着,两手抓着绳子,道:“不必,晒着暖和点。” 户衣问道:“主上冷吗?” 水雨月点了点胸口:“身上热,这里冷。” 户衣不大明白。 水雨月看她一眼,淡笑着吟道:“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 户衣垂下头去。 水雨月放飞了木鸟。 木鸟飞了起来,飞向更广阔的天地,穿风破海,翱翔千里。 后来再遇到水雨月的人都说她性情温柔,宁静淡泊。她的悲喜越来越少,面对各色的人也只是温柔淡笑。再没有什么事能影响到她的情绪,她行于世间,哭泣甚少,常常怜悯,常常微笑。 但其实真正的温柔并不会无故存在。 有人遍体鳞伤后自烈火中重生,于是蜕变出了一身温柔的羽毛。 水雨月没在苏地过多停留,她背起行囊,漫步四海,户衣始终跟随。 她又走了很远的路,遇见很多的人。 她也见过了世间最美的风景。 只是少人在。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后来江湖上多了一个流动酒馆,桂花酿是一绝。老板娘走到哪里兴起,就在哪里支摊,因着奇香的酒和绝色的人,摊子名声很大。 老板娘亲自为每一位客人打酒,她立在酒桶前挽好袖子拨弄酒勺的时候正应了那句诗: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常有人慕名奔赴千里,只为一品美酒佳人。不过这么多年,倒是从未有人胆敢造次——那老板娘身边跟着一名冷面女子,时时护卫左右,手中长剑未有败绩。 无论风霜雨雪,若是来了兴致,老板娘还会红衣起舞。舞姿曼妙,水袖翩翩,见过的人都称此女一舞惊鸿,传的神乎其神。 天冷的时候,老板娘喜欢穿一身红色的狐裘。那裘衣通体火红,外覆赤色羽纱,踏雪若仙,如梦似幻。她喜欢那大衣喜欢得紧,有时清霜凉叶,天空还未飘雪,就拿出来披上了。 更冷一点的时候,老板娘就会去苏地避寒。暮城雪的宅子里有一整面火墙,据说是早两年安置好了的,就等夫人入住。 酒摊上还有两个宝贝——两只雪白的兔子。若是有人问那两只兔子叫什么,老板娘就会说,一只叫随波,一只叫滟滟。问话的人就会说你这名字不能乱起啊,堂堂箭神隋波大将军的名姓,她还是王女,天家贵胄,当今陛下的亲堂妹,怎能轻易被安在一只兔子身上? 要是还活着,那可就是长公主。 老板娘笑笑不说话。 水雨月走了很远的路,又见了很多的人。 她始终前行,愈发潇洒。 她以为自己很早就学会了接受身边人的离开。直到暮城雪也走后,她才发现自己这一课其实白学了。守灵的时候,她的心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死寂。像不再喷薄的火山,只剩下遥远的云端。 谁教过她什么,她学会过什么,她都不想管。她只想听暮城雪的话,暮城雪让她自由,她就从地上爬起来,背起行囊往前走。她在途中重新将自己拼凑起来,学着出发,学着落脚,学着自由。 后来她可以听自己的话了,就开始学着面对着清晨喷薄而出的太阳展露笑容,学着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每当有人提起和暮城雪相关的事物,水雨月还是会第一时间将她想起来。 然后她会停住手中的事物,站着发一会儿的呆。 那些独自一人的时光里,水雨月过得也很好。她能跑,能笑,甚至还能跳舞。她摊子上从不雇人,所有生意都靠她和户衣两个人操持,忙起来的时候围着摊子团团转,都没有时间去思念死者。时间越往后,她就越是淡然,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再想起暮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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