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燮嗓子里发出咯咯嚓嚓的声响,在血流成河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可怖。他朝后倒了下去,从台上炸开的窟窿摔了下去,跌入烈焰之中,彻底没了声息。 水雨月一步步朝暮城雪走了过去,女将军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她肌肉紧绷,神态冷肃,大弓凛然,铠甲上暗光流动。 只是胸膛上破了一个窟窿。 “暮城雪。”水雨月朝她走去,声音飘忽。 “你衣服脏了。” “都是血。” 暮城雪漆黑的眼珠在眼眶里动了动,努力要去瞧她。 她说:“都不重要。” ——你好就行。 水雨月爬上台子,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却不知道该落到哪里。这人身上大大小小十余处伤口,胸口,四肢,到处都是伤。她想要触碰她的脸,就在指尖拢上去的那一刻,面前屹立的天神却轰然倒塌。 天狼弓掉在了地上,滚了两下。 今夜月亮很亮。月光如水照耀台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白。 月是伤心月。 雪是暮城雪。 有血迹从暮城雪身上掉出来,在磨损的木板上流淌。 那血蜿蜿蜒蜒,牵牵挂挂。 蜿蜒又牵挂。 水雨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半分神采也没有。 “暮城雪。”花魁凑过去吻她的嘴唇,又唤她道:“你说说话。” “你跟我说说话啊。” 暮城雪张嘴,满口的血沫,沸腾又滚烫。 “我叫什么?” 水雨月一时懵了。 “水雨月,我叫什么?” 暮城雪双眼猩红,抓着她的手,急切地问道。 她上次吐血的时候,水雨月就将她忘了。 “暮城雪。”水雨月压抑着哭腔,一遍遍重复:“暮城雪,暮城雪,你叫暮城雪。” 暮城雪好像放下心来,又想起了什么,陡然睁大了双眼:“你叫什么?” “我叫水雨月,水雨月,我是水雨月啊。” 暮城雪脸上显出固执来:“不是水霜霜。” “不是,我不是水霜霜......我是你的水雨月啊。”水雨月浑身颤抖,眼眶里漫上了咸湿的海。 暮城雪竟然笑起来,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一下姑娘的脸颊,告诉她别哭。 晚了,她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了下来,洗刷着将军脸上的血污。 刚刚经历子衿之死的户衣也赶了过来。 “少主!”户衣惊叫了起来。她面上依旧如平素般没有什么情绪,就显得那声音格外奇怪。 “不怪......你。”暮城雪道:“照顾好她。” 户衣一僵,明白暮城雪在说自己把水雨月弄丢的事情。 暮城雪又指了指自己,道:“金光。” 户衣明白了。 她起身退了两步,弯身行了个大礼,录入了暮城雪的最后一道指令。 将军交代了家人,心中却还有一事,常是放心不下。 她咳嗽两声,把血沫吞了下去,冲水雨月转了转脸:“王军平乱日,勿忘告长缨。” 水雨月怔怔地望着她。 不顾一切的绝望从胸腔中爆发般向外涌,水雨月心中慌张,感觉就要失去这个人了。精神极度紧绷之下,大段大段的回忆也在同一瞬间涨潮,温暖的水流冲了上来,淹没她心中最后一片贫瘠的孤岛。 年少的暮城雪,骑白马的暮城雪,意气风发的暮城雪...... 只为她一人穿白裙,戴桃花的暮城雪...... 她曾经遗忘过的每一片阳光,都想起来了。 “我是水雨月。” “我是水雨月。”曾经的花魁重复道。 “我是水雨月。”不是水霜霜。 “我是你的水雨月,我是暮城雪的水雨月。”她掉着泪,冷静地重复。 暮城雪显得很高兴,看来林太医不用再配解药了。 “别做......风筝,去做飞鸟。”暮城雪又道。 水雨月说不出话来,麻木地点头。 雪落下无比安静。 但人会听到冷的声音。 暮城雪将水雨月仔仔细细地看了最后一眼。 “要自由。” 我现在将本属于你的自由还给你。 你要做没有线轴的飞鸟,做没有品种的鲜花。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无声地掩盖了颤动的睫毛。 整个世界变得分外安静,有一点响动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她听了半晌,发觉那是自己的回忆。 她于意识涣散之前,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在一个很青涩的年纪,她遇见一个人。 粉色的襦裙,飞扬的唇角。 不同于往常的冷清,暮城雪竟然笑了起来。几粒雪花落在她眉间,将乌黑润湿了一片。 弯唇,阖眼。 与此同时,城的另一边,阿蕊忽然闭紧了眼,身上逐渐燃起耀眼的金光。 长姐 阿蕊,番外一。 这是本是一段被我遗忘的记忆。 但当金光亮起之时,我便将它想起来了,一点也没落下。 我原本不叫现在这个名儿,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大家寻我时便呼道:“阿蕊!” 要我离去时便又摆手:“阿蕊!” 连个姓氏都没有,阿猫阿狗一样。 我也没有字,这时候人们不大给女子取正式的名和小字,尤其是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人家,大多都叫个简便的称呼。本朝便喜欢唤做“阿”什么,听着仿佛亲切可爱,其实往深里想是种不被关注的轻视。 更何况我还没到出嫁的时候呢。 不过我原本的身份是极贵气的。我是本朝天子亲兄次女,我姓暮,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姓氏。 我叫——暮初冉。 我还有一个长姐,她叫暮城雪。 小时候,我总记着她带我出去跑马。长姐与我兴致还不大一样,我喜欢兔子灯,喜欢小铃铛,喜欢摊子上的新鲜玩意儿。而长姐则像说书人口中的花木兰,她好舞剑,喜骑射,长发以银冠高高束起,露出的面庞线条利落,英姿飒爽。 我有时候望着她意气地一勒马,白马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踏在地上,撞起一片的风。 我总觉着这样的长姐像一位将军。 “长姐,你是不是要当将军呀?” 暮城雪跳下马,用刚亲吻过缰绳的手掌牵我稚嫩的手心:“阿冉从哪里听来的?” 我望着她微微扬起的乌黑发尾,还有嵌在发间的银色发冠:“阿冉觉着像。” 我的长姐好像笑了一声。 那时候的她笑得要比后来要频繁一些,大约每日能见着几次。 清清淡淡的。 没什么词汇量的我形容不上来,只能想到山中那一面清湖。 长姐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有人在湖面上轻轻地打了一个水漂。 “阿冉还没见过将军吧。” 我努力仰着头,用一个小女孩的仰慕追随着长姐飘扬的长发。 “怎么没见过,阿冉在话本里看过许多。” 而且,长姐现在的模样就是我心中少女将军的模样。 我的长姐曾经洁白妙年,微扬风发,提起弓剑就是一个飒飒天下。 会很清冽地冲我笑一笑,牵我年幼的手掌。 她在马上英姿飒爽,在府中却是温和柔软。喜欢穿软白的衣衫,会冲我弯眼睛,有时散下来乌黑的头发。 懒怠的下午也会如乡间邻里未出阁的小姐那样安静地坐在屋里,扶着针线做女红。 长姐的女红也是极其漂亮的,绣的一点也不比隔壁的王大娘差。她给我缝补刮破的衣衫,为我添置布偶,竹马,香囊。 五岁时,家仆带我出去赏灯,我便在集市上被人顺手牵羊,使了些法子偷走了。我被送到极远之地,山里的一处人家。那是家猎户,靠山吃山,我来了就多了一个依靠——我能干活,长大了还能卖钱。 后来我便被卖进了春欢楼。进去的时候年龄尚小,窦妈妈垂着眼皮子瞧了我一眼,摆摆手示意带我下去,分明是不满意的,却把我留在了楼里。 后来我无意间听到她跟龟公说——这孩子年纪虽小,但骨相漂亮,长大了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 窦妈妈看人先看骨相,偏生眼光极好,于是便准得离奇,还从未走眼过。 先养着吧,亏不了。 龟公问:为何不现在就调?教?不少人可都好小姑娘这一口呢。 窦妈妈神秘地笑了笑,道:“这孩子乃是稀世珍品,不可多得,现在卖就贱了。” 于是我便算是楼里过得最舒坦的了。我不用接客,不用劳作,自有人为我送来一日三餐,因着夜游症的缘故,我每日夜晚还可以跟不同的姐姐们挤一个被窝。 但我一点都不敢真的松懈。 因为我亲眼瞧见过姐姐们是怎样生活的。 怎样陪着笑脸受人折辱的。 怎样哭号着求男人们松松手掌的。 她们逃不掉,死不了,甚至连记忆都在不断遗忘。 无法反抗,楼里调?教人的办法太多了。 后来也基本没人反抗了,何苦为了一口气日夜受着看不见明显伤口的毒打和折磨。 就都认命了。 我最先认识的其实是阿香姐姐。因为有一日我在楼里玩耍,不慎冲撞了客人,要受楼里的责罚,是阿香姐姐挺身而出为我辩驳。 但后来护庇我的却是阿茶。 窦妈妈不听阿香姐姐的话,抬手要罚我的时候,她起身道:“幼子无知,便罚我罢。” 窦妈妈最恨有人求情,当场便重重地责罚了她,无论我怎样哀求都没有停手。 我知道她最开始只是出于对小孩子的怜悯。但我感激她那日起身护我,后来便时常跟着她,黏着她。 当然——也粘阿香姐姐。 只是没有对阿茶姐姐那么依赖罢了。 我好喜欢她。 与她同处被下之时,感觉也与其他姐姐们不大一样。 再后来,水姐姐便来了。 又后来有一日,我竟在春欢楼中瞧见了我的长姐。 我没了记忆,尚不知是她,骨子里的本能却喜欢与她亲近,觉着她十分美好。 长姐和以前不同了。她真的做了将军,上了战场,真的饮下了边塞的月光。 长姐和以前真的不同了。她不笑了,也不说话了。曾经那个会很清冽地冲我笑一笑,牵我年幼的手掌的长姐仿佛被她藏了起来,现在露在外面的这个人——沉默寡言,波澜不惊。 若她眸中少三分经历——该是何等令人倾慕的美好模样。 我的会清清淡淡笑一下的长姐并没有完全消失,有时候大家还是能瞧见曾经那个十六七岁,提剑奔马的飒爽少女。在她立在长街上,转首一接绣球的时候,在她躺在太师椅上,翘着一条腿睡懒觉的时候,也在她跃上骏马,长弓飞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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