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枯槁的手指点了点石壁,拂过一道深及寸许的沟壑。 “当年你和父亲在这里发现了第一块灵晶。” 白乡明生硬地扯着嘴角,试图扯出一个笑,但失败了。 “我记得,你那时才不过十来岁,看着安静,其实喜欢到处撒野,”白乡明的嗓音干涩,“这儿还是你发现不对劲的。” 白乡明温柔地说出一句毛骨悚然的话:“我们一会儿去看看你的父亲还在不在。” 莫得却摇了摇头:“人死如灯灭,不必再挂怀。” 他浑浊的眼珠转向贾想,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他们比我更需要你。" 白乡明的脚步微顿。 “不是他们的话,我早就沦落为恶狼的食中餐。”莫得解释着,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白乡明沉默不语,打见面时,他那扯起嘴皮子便能怼天怼地的架势消散,露出他原本深沉苦闷的底色。 疼痛侵蚀了贾想的五感,他还一边使着灵力,去支撑器官衰败的祝千龄,更是疼得贾想萌生了一种殡天的错觉。 良久,贾想听见白乡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听你的。” 白乡明的口吻越发迷离。 “我听你的。” 说完这句话,莫得便不出声了,或许他还想说些什么的,只是说不出来了。 饶是五感迟钝的贾想也意识到,白乡明背上的莫得,已经死去了。 哭洞隧道弯道众多,一不小心便会迷失方向,好在白乡明作为开凿者,路线熟悉。 他背着莫得的尸体,步履未停,还加快了许多,半刻钟后,白乡明在一面墙前停了下来。 这面墙不同于其它山岩石壁,它干净整洁,凸起的石块上没有附生灵石,却是因这点普通,让它在哭洞中显得尤其怪异。 贾想的灵脉不如最初那边疼痛,转而化为点点刺痛,有如针扎,意识亦清明了不少。 也恰是此时,他才注意到,自己摁着祝千龄脉象灌输的灵力压根没落到实处。 祝千龄把自己腕骨处的灵脉碾断了。 灵力全都流失了。 祝千龄喘着粗气,阴寒冻骨的地穴中,他却大汗淋漓,被疼的,被烧的。 他一只手死死地揪着贾想的衣服,另一只手横在腹前,体内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把祝千龄的肝脏肺腑拧紧、撕裂。 望着祝千龄惨白如纸的面容,贾想呼吸一窒,瞳孔骤缩。 他像是沉浸在一场个人主义英雄的美梦中,恍然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迎面被泼了一盆冷水,却更加衬得祝千龄体温之高。 贾想撇过头,祝千龄整个人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呼出的每一口气息都滚烫无比,竟是比冬日暖炉还要热烈。 “千龄?”他低声呼唤着祝千龄。 青年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瞳孔失去焦距点,他茫然地抬起头,蹭了蹭贾想柔软的青丝。 贾想头一回觉得自己如此无能为力,不止对祝千龄,又只能对祝千龄。 白乡明注意到贾想神情的异样,瞅了眼虚弱的祝千龄,有气无力道:“灵潮后遗症向来如此,无需慌张,且开这扇山门。” 他小心翼翼地将莫得放置在角落,莫得的脸色失去了红润,呈现出一种冷硬的僵白色,伤口处流淌的血暗沉结痂,体内的血亦是如此。 一日前还在和他们相处谈话的活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白乡明司空见惯,心中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情绪如一潭死水。 贾想更为后怕地抱住了祝千龄,即便脑海中的系统笃定祝千龄不会死亡,可贾想仍然心惶惶。 【宿主,无需顾虑,祝千龄作为书中的重点角色,不会轻易死亡。】 系统操着它不紧不慢的声调,许是贾想的态度与六年前大不相同,它不用再担心贾想当撒手掌柜,对祝千龄的生命阈值便不再关注了。 无机质,无情绪,千遍一律的做法。 贾想怒火中烧,他只是木然地抱着祝千龄,堪称尖酸刻薄地怼着系统:【啊是是是,不是你养的你自然不担心。】 白乡明在石墙上摸索片刻,他手法颇为生疏,但仍然快速地抓住要害,打开了石墙。 石墙内浓烈得发腻的气息扑面而来,贾想全身的经脉都得到了舒缓,他打量着墙内的景象。 明亮,温暖,与北川一切相反的形容词都能套用在当前的景色中。 贾想盯着岩壁中锋利的透明晶石,一簇簇开满了每一寸岩石。 正中央竖着一尊神女像,与寺庙中的神像一般无二,只不过石身上穿透着数块晶石。 但吸引贾想视线的并非这些闪闪灼目的晶石,而是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骨。 不计其数的尸骨。 尸骨上寄生着一簇盛大的晶体,如花似火,绮丽旖旎。 “灵晶?”贾想试探地问。 白乡明颔首:“是。” 他若无其事地背起莫得,停在一具依靠在神女像脚下的尸骨旁。 这具尸骨已然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它长满了晶石,一朵朵,一朵朵,一具成年尸骨都无法盛起它们,看着无比拥挤。 白乡明将莫得放置在这具尸骨旁边,对贾想招手。 贾想回过神,神情复杂地盯着神女像脚下相靠的尸骨。 父子长眠。 “把你的小相好送来吧。” 贾想心中一咯噔:“不是相好,我们是父子。” 白乡明:“你们还挺有情趣的。” 贾想百口莫辩:“是真的,我看着他长大的。” “好好好,”白乡明轻笑了一声,“我也是看着莫得长大的。” 说罢,白乡明仰头,深深地注视着威严的神女像,教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把针给我。” 贾想解了灵脉的痛楚,恢复了力气,二话不说抄起祝千龄的腿,稳稳当当地把他安置在白乡明身前。 他掏出针包,一直挤压着心口的巨石也随之弭灭粉碎。 “多谢你保管这卷针。” 莫得死后,白乡明虽彬彬有礼,但态度疏离了许多,他颇有些急躁地掀开祝千龄的袖口,往手臂上扎满了针。 贾想仔细端详着医针,昏暗中瞧不仔细,此刻看着,轻而易举便能看出此针与灵晶同源。 而灵晶,却是依附着尸骨而生的晦物。 白乡明看出贾想所思,指尖旋着针,缓缓道来:“灵晶,是吸食血肉而生的产物。” “三十二年前,围镇附近发现了灵矿,王室欣喜若狂,然而北川人口稀少,便广纳矿工。” “莫得的父亲,是我的至交好友,他不忍妻儿在西沙颠沛流离,听闻向来以仙凡平级闻名的北川需人手,便拉着我,来到了北川。” “那个时候,围镇发展蓬勃,越来越多的异乡人到此,平民得到了以往不曾有的仙者尊重,仙者借灵矿滋养修为精进,大家都充满干劲,觉得未来美好璀璨。” “朝廷说,北川的未来需要我们。” 白乡明平静地抽出针,扒开祝千龄的长发,转而道:“你给你下咒了?解开。” 贾想抚慰地握着祝千龄未扎针的手,把眼睛里的咒消除。 被握住的手立即反背回抓,祝千龄喘着气,眼神迷离含水,汪汪地盯着贾想。 “感情真好啊。”白乡明盯着他俩缠绵的手,嗤笑一声。 贾想还想解释,但他一张口,祝千龄便发出痛楚的嘤咛声,惹得他不敢再分神。 “直到莫得某日外出,发现了此地,长出了与灵石不一样的晶石,效用仙乎其仙,围镇就此名声大噪。” “但彼时灵晶稀少,为了鼓励我们开采,朝廷道能减免我们异乡至此的税金,每家每户可以分得些许灵晶。” “那段时日,大家的声音都充满干劲,直到——”白乡明卷好针包,眼神落在那一具长满灵晶的躯体上,“莫得的父亲身上长出了灵晶。” “上面来了人,将他带走了,说是去医治。” 贾想瞬间猜到了原委:“他们把他丢在此处自生自灭?” 白乡明颔首:“灵晶,吸食血肉而生,这些血肉,便是矿工的血肉。” “事情败露那天,姓姚的把所有长满灵晶的人围在一起,命令他们挖灵晶,那一日运气不好,赶上了灵潮,那些人没来得及走,死了。” 贾想环视周遭,一具具长满灵晶的尸骨或立或倒,但有不少依稀能见生前面容的尸体,他们伸着手,生前最后一刻都在挣扎。 “死在了此地?”贾想问。 白乡明冷笑:“是,有人将此地称为哭洞,名称来源不过于此。” 贾想提出疑点:“那你怎么知道的?” 白乡明沉默稍许,又把眼神落在莫得身上:“莫得闯入灵潮,把我从此地带走了,而后,我趁着下一波灵潮,把这里凿开,又封住此处。” “自那之后,灵晶再也没有下落,姓姚的便把主意打在我们身上,”白乡明坐在地上,与贾想隔着一个祝千龄,眼神如刀,“矿工病体缠身,身无分文,他把灵晶遗失之错揽在我们身上,皇帝震怒,不肯承认我们在北川的身份,拉高了异乡税金。” “我们负债累累,身无分文。” “我们走投无路,再无价值。” 白乡明斯文的脸上五官狰狞,他隐约恢复了那一副毒舌的嘴脸,又被他刻意收敛。 贾想指尖发寒。 难道这就是起义的原因?一群异乡矿工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到无法容身,故而揭竿起义? 那他,是不是可以阻止? 如若贾想亮明身份,将官府上报朝廷,一网打尽,还给矿工的公正,那是不是可以阻止起义? 闻人想的死局可不可以被改写? 贾想眼前忽然腾升起希冀,他忘却了潜藏在暗处的势力,他只是想挣脱无力感。 那一股,不敢直视白乡明双眼的无力感。 “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吗?”贾想轻声问。 白乡明缄默地凝视着他,对面的青年修改了容貌,但仍可见原本惊艳绝色的模样,青年很是难为地撩起眼睑,第一次与他四目相对。 “我们不该把你卷进来,”白乡明再次把眸光投向神女像,“你不是刚刚回境吗?等你的相——儿子,排除灵潮之症,便速速离去吧。” 白乡明施完针,缓缓起身,坐在了莫得身边。 贾想蹙眉,道:“我可以帮你们,我能让你们的异乡税减免,可以让那姓姚的滚蛋,我……” 白乡明歪头:“那么皇太子呢?” 贾想一噎。 “那位公子想呢?你能越过他吗?”白乡明平淡地陈述事实。 “姓姚的死了,还有姓赵的,姓李的,真正改整改滚蛋的,不应该是朝廷吗?” 白乡明的语气尤其自然,甚至还有些许轻快,他坐在尸骨旁,背靠神女,面容柔和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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