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的字迹端秀,清楚地写着: “天子诰曰,速送青阳神女进宫,奴观其色,恐有册位立妃之意,以告都督,请作主张,梦石书。” --------------------
第3章 遇狼 行云叆叇,卫军上下已拾整完毕,分三路蜿蜒越过甘蟊岭。 圆脸丫头名唤绿蜡,是江漱星指给她吩咐的婢女,盘双螺髻,着了件青碧垂绦宫裙,水灵灵的可人。 她身后还跟着两人,奚霂也认识,都是伺候她沐浴的姑娘。 绿蜡得了消息欢喜得紧,又听说自家主子不舍得让神女受寒,要她们多寻些暖和袄子,她们在库房翻翻找找,捧了一堆好料子来。 里套蜜粉袖袄,外罩鹤氅,生怕人冻着,给包成了一只雪白滚滚的大汤圆。 绒毛烘得脸蛋粉扑扑的,眼睛更是似明池水汪。 绿蜡满意极了,扶着她走到马轿边:“姑娘快去打个盹罢。” “嗯。”她闷闷。 赵景昀远远望见毛绒团子,下意识瞧了眼都督。 江漱星只瞟了瞟,鸦羽的睫毛便垂下把玩起手上的玉扳指:“可爱么。” “啊?”他脑内警铃大作,主子莫名其妙问他作甚,为了保命还是含糊道:“属下…属下不喜欢女人。” 哎哟,他在说个啥! 赵景昀恨不得先“啪啪”给自己两耳光,手指紧张地抓着衣缝。 江漱星哂笑:“你尽管答。” “挺…挺可爱的。” “你喜欢么。” “啊?”他快哭出来,“属下不敢,属下一心尽忠为您,对风花雪月的事情那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啊,天地可鉴……” “吵死了,”江漱星皱眉:“回答我。” “神女温柔貌美,想必倾慕者只多不少,属下自以为不能相配。”赵景昀委婉道。 很多吗? “杀不光,杀不了。” 他喃喃,迈步离开。 奚霂一觉醒来,马队入了甘蟊岭界内,草木榛莽,郁郁乎参天蔽日。 穿过林子是靖阳镇,其后几百里便是大央国都。 马匹暂时歇脚饮水,她堵得慌也从轿里出来透透气。 匀出去小队人探路,剩下的散坐在各处,有人生火烤肉,有人倒头小憩。 绿蜡给她拿了个软垫铺在草上,问:“姑娘可空肚子?奴婢去给您讨些肉来。” 她摆摆手,面露狡黠,勾手叫三人围坐下。 “出发前藏的,”奚霂从氅衣里掏出四个白面馒头分给她们一人一个,“捂了一路还热乎着呢。” 她才刚啃了一口,眼前突然掉下一只死兔。 “啊——” 三个丫头吓得立马蹿远远的,奚霂反应慢半拍,呆愣地回头,嘴角尚沾着白屑。 江漱星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在吃什么。” “馒头呐,”女孩举起来给他看,自豪说:“我一直揣着,都没冷呢。” 他似乎又不开心了,浑身炸毛。 “你想吃东西跟我说一声,难道我还会狠心饿着你吗!” 都督走了,四个人围着死兔子干瞪眼,谁也不敢架火烤。 “姑娘,还吃吗?” 奚霂咽下最后一口米馒头,餍足地摸摸小肚:“埋了吧,明年开春来给它上香。” “……” 酒足饭饱,众人正准备启程,倏忽听见有士兵惨叫,字句不清,但前方的人却嘈杂急惶得阵脚大乱。 奚霂站起来想走近去,被那三个小婢拉住: “姑娘,都督要我们保重您的安全,您就别去蹚浑水了。” “可是……” 人影交错,千百之中她一眼望见江漱星,他自是独特非庸。橘红的火光下,江漱星长身孑立,负手在听手下汇报,脸色黑得难看。 旅途劳顿,他的高马尾有些许散乱了,她看着倒很想去为他重新系一系。 胡思什么,奚霂阖眼凝了凝心神,复睁开。 翠玉耳坠轻晃,他越过重重人群,深深地和她对视。 心猛地抽痛了一下,很疼。 “娘的,破林子这么大怎么叫我们遇上狼群了。” 狼!? 女孩瞳孔骤然紧缩。 “你们几个照看好神女。” 嗓音沉稳,清凌凌地由远及近传来。 他行至跟前时,依稀瞥见奚霂眼眶微红,不禁轻笑道:“害怕了?也对,狼吃你可不吐骨头。” 哭什么,别哭,你不是巴不得他有事吗! 贝齿生咬着嘴唇,她用力把哭腔压下去,装作无所谓说:“对啊,它吃你也不吐。” “小没良心,前两拨人都安然无恙地过岭,偏带着你遇到狼群,”江漱星笑骂,“你说你是不是小灾星?” “是是是,你快把我丢了吧。”她推他走。 狼嚎愈加分明,他绷紧神经,手按向了腰间长剑,面上依旧笑嘻嘻地给她安全感:“才不,昭昭祸害我一辈子也要。” “看都督有没有命回来。”奚霂背身,“死了瘸了我就祸害别人去。” “那我便勉为其难做回大善人,”他抵在她肩,声线阴鸷蛊惑:“死没那么容易,我还要拉着你合葬呢。” 就知他脑子里还搭着股疯病筋,奚霂不理他,自顾自地钻回车轿里。 纷杂的脚步声远去,四围静得只剩啾啾鸟鸣。 她捂住耳朵,梦魇的记忆挥之不去。 “爹爹!娘亲!” “不许叫,你是长生天的女儿,不许叫!” “族长,狼群来嘞,真的不管嘞?” “关门!” 年迈的夫妇搀扶着彼此,望向城墙上的女儿,深深地。
朝暮轮转,她不敢忘。 梦里的娘亲血肉模糊,一遍又一遍地对她重复。 奚霂,我真后悔生下你。 被抛进深渊,被溺至苦海,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想看,女孩双手掩面: “别死,求求你。” 狼眼发着幽荧绿光,一干人等屏住气同它们对峙。 银霜剑锋上血迹滴答,江漱星甩了甩,片血溅弯了草叶。 饿兽疯狂,也被他削弱了锋芒,警惕地不敢进攻。 地上的狼尸剖腹剐肉,可见下手者毒辣,它们畏惧不已。 男人的半边袍子都被浸红,眼睛仍嗜血地放着寒光,宛如一头尖利獠牙的凶兽。 最后,放手一搏。 剑花翻飞,剑气乘风,疾疾如雷雨电,飒飒割叶纷崩,江漱星旋身收剑入鞘,应声倒下数具尸骸。 不少的人都挂了彩,赵景昀摁着受伤的手臂走到他身边:“都督,您没受伤吧。” “没有,”他淡淡道,“探路的人如果回来了就先把伤重的带出去,今晚大概要宿在林子里了。” “遵命。” 两人一起回去,赵景昀看见绿蜡,问:“神女呢?” 她忧心忡忡地指了指马车,“在里头,怎么叫都不说话。” 江漱星掀开帘子,女孩捂着耳朵睡着了,也许是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她猝然睁开眼。 空白无物的瞳仁瞬间恢复清明。 “你……”奚霂呆怔,“还活着?” “区区几头狼而已,我还没那么没废物。”他给她拉了拉下滑的氅绒,“怎么,关心我?” “呸!”她嘴犟道,“我是怕你有事没人带我出去,死在荒郊野岭的还没个衣冠冢。” “啊—”江漱星眼色黯了黯,故作惋惜道:“真失望。” 后来的赵景昀也凑到小窗前,吹嘘:“咱们主子十七岁封都督,那本事天塌下来都能扛。” 十七岁的少年心似火,志凌云,千骑退蚩奴,沉戟定南蛮。 “得了,快去处理你的胳膊,要是烂了你个副将也别当了,滚回家养老罢。”江漱星踢走他。 重伤者被先行送了出去,留下来的人驮了几只死狼回来烤炙,干柴烧得噼啪响,火星窜乱,他们轮流守夜,提防着诸如黑瞎子之类的野禽猛兽。 奚霂白日里睡饱了,现下闭不上眼,她看着绿蜡的眼皮逐渐耷拉下来还强撑清醒的模样,冲她招招手:“绿蜡,你去轿子里睡吧。” “这如何好意思,”她惶恐:“奴婢不敢僭越。” “我睡不着,空着也是浪费,你们奔波一天更要好生休息,不过三个人挤挤有点小哈。” 她们面面相觑,拗不过只得答应下来。 奚霂抱腿坐在篝火边,很快车轿里便传出轻轻的鼾声。 她看江漱星不晓得从哪儿出来,应该是养神过片刻,见着她还坐着。 “不困?” “白天里睡多了,精神好着呢,倒是你,”她说,“一整天就休息了刚刚那么点功夫,莫不是想成仙?” 年轻人还真是元气旺盛。 江漱星心说你教训人的口吻倒跟我老母亲很像,不理她,双手枕头半倚在树上。 女孩穿得厚实,不一会儿就被篝火熏得热了,小脸红彤彤的。 她解了鹤氅,抬眼见他没注意自己,又想偷摸着脱了袖袄。 他眼睛突然看过来,吓得她一激灵小手赶紧移开,若无其事地吹调调。 “我去轮班。” 江漱星起身,缓慢伸直腿,踱着步子离去。 奚霂静静盯他走了几步,“等等。” 都说女孩心细如发,她敏感地发现有些许不对劲,但又不能确定,绕着江漱星转了几圈:“你腿受伤了?” “没有。”他回答得很果断。 “给我看看。” “不要。” 她眯眼:“好啊,我使唤不动你,那叫你几个副将来,就说都督腿伤了不肯上药,想回家养老了看他们急不急。” 江漱星嗤笑:“他们就更不可能使唤得动我了。” 气死,管他那么多呢,断掉算了! 好心不领情,奚霂跺跺脚气呼呼地坐回去。 等她再回头,江漱星已经不见了。 士兵送来香喷喷的烤肉,她嚼了几口觉得没味道,继续望着天空的皎月发呆。 烦躁得很。 随带的药物稀缺,说不定伤口都是临时扯了衣角料止血的,他不说又没多余的药给他,万一感染发炎命都会不保。 死缺心眼的哪儿学来的坏脾气,疼死他疼死他! 她握着小枝条狠狠地戳地,嘴里叽里咕噜地骂他,骂着骂着还是没忍住。 去找了他。 彼时,江漱星靠着大树打盹,长长的睫羽垂下,面庞清俊人畜无害,分外的好看。 她驻足欣赏良久,才想起来正事,悄悄地摸近他身边。 女孩不时抬眸望他,见人毫无醒来之意,更大了胆子去掀他腿上的袍子。 即将得逞的刹那—— 手被他握住,江漱星何时醒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昭昭,别碰。” 奚霂挣开他的手,“看你走路都不利索,我总算可以放心跑了。” “呵,”他一弯唇角,“让你先跑十步,我追你都是绰绰有余。” 见他硬也不吃,奚霂想了想干脆使软,雪绒团子一头扎进江漱星怀里,抱着他的腰楚楚可怜地仰头瞧:“我也是关心都督,您叱咤风云战无不胜,若是落下腿疾,天妒英才多让人伤心啊,你就让我看看嘛~球球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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