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他心中有股郁结堆积在心中,本来想要讲的内容都忘了,最终只叫李长瑛背了几篇文章,今日再来,自然要像之前一样好好讲学。李子慎的病其实好的差不多了,他身子没有那么差,出师前也是学过剑术武艺的,因此有些底子。只是之前为了医治好友,侍汤寻药也是自己亲自来做,他心中装的事情本来就多,最终心火焦灼,别人刚从病榻上起来,他便又病倒了。
李长瑛听闻消息,心中气极,是了,小夫子没生气,他还是生气了,本来太后就看管他极严,不准他出宫,再加上他自己偏要赌气,愣是没有去探过病。 期间太后派人送了许多药草补品去,又让在太医院多年的老太医去诊脉,说是医人者无法自医,然而李子慎的病还是没好,长长短短又拖了两个月有余。 躺在病榻上时,李子慎也许是有些糊涂了,模模糊糊之中仿佛回到了皋涂山上。
皋涂山是南境里的一座山,传说山上曾有修道的门派,不过也只是很久之前的传说。皋涂山太高,山林茂密,不少人或动物进到里面都会迷失,慢慢地,上山的人便越来越少了。但对于李子慎来说,皋涂山便是他内心唯一的归处。 他很小便上了皋涂山,后来又独自出山,于是连这心中唯一的归处也失去了。他既然选择了入世,那高耸入云的山上便是再也回不去了。如今身在何处,不过是个暂且的容身之处,此身要漂泊到哪里都无定数,哪里都去的了,也是哪里都回不去。包括那悠悠南山,那南山上的小小道观。 小仆平安着急地又要找大夫,又要煎药,而李子慎病的重了,却还在模模糊糊地想,连太医也没法子,自己若是真的这时候死了呢? 那小皇帝李长瑛便只剩下一个严厉至极的太傅了,至于那宫室中的太后或许也会惋惜片刻,便将他这个小卒抛却脑后。 自己那小仆平安要怎么办呢,还是个半大孩子,不太懂事,但还算机灵,勉强能找到生活下去的法子。 那刚刚病愈的唯一的好友,也许能看在自己往日的照顾上,替自己找一个安息处。 还有谁呢? 倘若今日就这样死了,师父偶尔抬头望望天的时候会发现吗?他那般不爱卜算,恐怕是发现不了的。 那旁人呢? 他的思绪回到了那座皋涂山。 皋涂山上有一座白云观,建在人迹罕至处,李子慎便是在这里长大的。 白云观其实不大,供的是道家三清,只是案前的烛火时亮时暗。他师父说观中人多物少,便要省着点。李子慎倒觉得,师父只是懒得点,更懒得照看。 那小小的院子以前是李子慎来扫的,后来有了师弟,便是师弟来扫了。 藏书室里每次晾晒书籍的差事是自己来做的,偶尔师父会坐在院子里指点,也不过是看热闹,偶尔伸手说拿某一本书来,并不来搭把手。 平日做饭的是李子慎,偶尔是二师弟,本来只有他们师弟几人的饭食,他师父早就练成辟谷,不用吃饭了,但还是吵着要来。师徒几人围坐在桌前,李子慎拦着师父要喝酒的手,一边还要给师弟们夹菜。 师父,师弟…… 李子慎有一个师父,两个师弟。 师父年岁不知,名叫徐道乾,也不知是真是假,更没人知道他师承何人,为何在这道观之中,是他将李子慎带上了皋涂山。 而师弟二人年岁上差得并不太多,只是三四岁的样子,性子却是相去甚远,都是后来才上山的。 二师弟姓宋名怀瑾,小师弟则叫做付笙。二师弟宋怀瑾话少,为人很沉稳,又有些内敛,但每每功课上有什么不足,被师父教训了,先是生气,后又要来找李子慎安慰。小师弟性格有些跳脱,似乎和二师弟不太和睦,下山采买东西时伶牙俐齿,谁也不敢给他缺斤少两,在山上时学艺虽然没有二师弟天分高,但也算努力踏实。 李子慎模糊间似是回到了往日,二师弟宋怀瑾有天清晨见他还未起,便斗胆进师兄的屋子来看,才发觉李子慎病了。 说来奇怪,李子慎从上山起就未病过,皋涂山上气温并不太冷,也不会太热,似乎是下山回来后心中有事才病倒了。 宋怀瑾忙叫了师父来,精神矍铄的师父见了自己病倒的大徒弟,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连道作孽作孽,片刻便写好药方,叫宋怀瑾去抓药。 那时二师弟宋怀瑾几日都在照顾他,直到李子慎病愈,醒来便见到自己这个师弟正趴在自己的床边。他刚一动,对方便惊醒了。见到李子慎醒来,宋怀瑾先是眼角泛红,不知想要说什么,很快便要起来跑去找师父徐道乾。 李子慎当时将他拦住了,说无妨,你上来休息,我自己去找师父。 往日的景象早已模糊了,原来已经过去这样久了。自己那小师弟当时只怕李子慎就这样真的病死了,没日没夜的守在旁边,李子慎睁开眼就看见他。 想来这般严重的病症,也只有那一次。 梦中一切似乎重合了起来,那皋涂山白云观小屋中的房顶和面前的景象渐渐重合,仿佛他从未离开过皋涂山一般,又仿佛下一刻他的师父或师弟就会推门进来,一个嚷嚷着要给他把脉,一个则端了药碗。 李子慎想着,慢慢清醒了一些,而眼下推门进来的只会有小仆平安,李子慎说了一个方子,便叫人去抓药。 他知道这是心病,用心去治可能也没用,只能自己好生调节,说不定反而好了。
病愈之后,他才又来宫中。昨日是谷雨,李子慎想起些往事,再加上病中那些对于皋涂山上的回忆,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的走了神。而今日,需得好好讲学。 地方仍然是文华殿,李长瑛已经到了,拉着李子慎要他快些坐下,看小皇帝昨日新写的字。 李长瑛的字早年是府中请的先生以及他父亲一同教的,后来则是太傅教的,十分好看,也很适合一个帝王。李子慎点点头,示意他写的不错,想了想,道今日便继续讲阵法吧。 小皇帝很喜欢听小夫子这个,比老夫子讲的那些有意思多了。李子慎并不要求他学会,似乎只是听着玩玩,放松心绪。 帝王学这些是没用的,李子慎曾经说过。 但是凡人拿来听听,也可以当做消遣。 他平日里教的就像他自己学的一样很杂,对于帝王之术他了解的并不多,或者说并未用心去学,这些哪里轮得到他呢?但是阴阳道术,奇门遁甲,阵法机关,岐黄蛊毒,兵法史学等倒是颇有研究,随便挑出一个来便能讲上很久。 李长瑛心里也知道,这些不过是小夫子说来讲给他听的,他若是真的要全部去学反而不像是一个皇帝要做的了。说不定再过几年,这每月的五日也会减少,李子慎也不需来宫中做这个表面上是太傅,实则是玩伴的人。 距离上次讲阵法其实已经过了很久,李长瑛有些忘了。休息的时候他问自己的小夫子,是否会看卦算命呢? 李子慎想了想,说会的。 相面也会吗? 会的。 小夫子真是难寻的英才。李长瑛感慨。他说着,却也并未要让对方卜算的意思。 但是李长瑛不知道,李子慎很少算卦,也无法推断他自己的命数。应死之人,何来命数?他师父徐道乾平日也是不给他看相算命的。而他自己也不会给别人算卦。 我不要小夫子给我算卦。李长瑛突然说。 李子慎点点头,说皇上是真龙天子。 李长瑛笑了一声,心想人间命数是要自己握在掌心的,不可全然听命于卦象玄学。自己年幼的时候也曾想过上天苛责对待自己,人生无望,但后来还是遇到了李子慎。 这般,才是真的。 “小夫子昨日是怎么了,病还未好吗?” 李长瑛想了想,问道。小夫子平日比谁都认真,昨日却是经常走神。 李子慎摇头:“臣的病已经好了。” 其实他只是突然觉得,风雨欲来。无需刻意去卜算,李子慎只是站在屋门前,看着雨幕,心中便有这样的预感。 但李长瑛听了他的话却并不怕,无论何时,小夫子都是会在的。小夫子什么都会,还需要怕什么?
李子慎经常被人小道长,偶尔是住在邻家的人,或是太后宫中的人。 他的这份差事是太后降旨下来任命的,但是太后和她宫中的人却不怎么称呼他为太傅,宫人来送些东西,时常称呼他为小道长,而太后则是直接称呼李子慎的名字。他下山多年,若不是常常有人这样称呼自己,他也快要忘了曾经的自己还是个小道士。 李子慎以往都是穿黑色的衣裳,即使在皋涂山上也是如此,这是他从小的习惯。后来要进宫讲学,有固定的规制,他便很少再穿黑了,而是经常穿起白色。本来他的这姓氏也是要改的,但是李长瑛却不要他改,李子慎便继续叫了这个名字。 比起在皋涂山上时,他的确已经变了太多。 那不是一种单纯外表上的,或是说性格上的变化。而是无法言说的变化。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喜束发,只在脑后松松绑着,鬓角也总有一些稍长的发丝,小皇帝由着他去了。 李子慎自己是说不出的,但这京城里又一个曾经认识他的人也没有,久而久之,便谁也感觉不出来了。 至于那皋涂山上熟悉的人,此生也是不得见了。
第3章 终风
宋怀瑾下山的那一日,皋涂山上天气很好,他向师父拜别,师父并未多说什么,甚至没有见他,而是留在自己的屋中。宋怀瑾在屋外跪地而拜,重谢师父徐道乾的恩情。本来这样的礼数多是凡人的繁复,修道之人不必太过拘泥,但是宋怀瑾却将这份恩情看得很重。 如果没上皋涂山,他便不会是今日的他。 出山门的时候,一向与他不睦的小师弟付笙却前来送行。付笙送了他一样东西,那是李子慎留在皋涂山上为数不多的东西。 一根青色的发带,被付笙亲手交给了他。 “师兄下山前,将它忘了。”付笙从来不称呼宋怀瑾为师兄,他所说的师兄只有一人。 宋怀瑾将那根发带收下,而后就下了山,从此山门之后,这座皋涂山上的白云观再也与他无关了。待他到了山下却发现原来正是谷雨时节。
山下的镇子宋怀瑾不常来,原本观中只有他和师兄两个弟子的时候,多是他自己自告奋勇下山来采买,只是他性子太冷,每次也不多逗留,只做自己应做的事,常去的铺子里的人也说他冷得像冰,不敢多与他说话。 他的师兄李子慎为人温润和善,师弟付笙则是太过古怪,唯有宋怀瑾总觉得自己太过平淡,是整个师门中最无趣的人。 书中曾讲“允执厥中”,或许他这样的才是最好的。就连他师父徐道乾也曾讲,大弟子李子慎心中事情太多,终日如此定会郁结在心,小弟子付笙则是将仇恨记得太牢,唯有这个二弟子,执中之道,看起来最为平淡。 然而师父这样说了,却也很明白宋怀瑾内心真正的想法。 其实宋怀瑾提出要下山的那一天,师父在大殿曾与他交谈至深夜。 徐道乾一生收过四次徒弟,一次是出世之前曾经应友人之邀,教导过几天对方的长子,真的论起来,是不算正式收徒的。他初次下定了决心要收的徒弟,便是大弟子李子慎,结果第二年,对方就对他说将来想要下山入世。徐道乾深知此事无法阻拦,只要由着自己这位大弟子下山去了,只当是自己没收过这位徒弟。 结果二徒弟宋怀瑾也说要下山去,徐道乾实在无言,直说自己收了个白眼狼。一个个都要下山入世,那世上有什么好的?几个徒弟都没能留住,最终竟是那个性格最古怪的小徒弟留了下来。 白云观的大殿中灯火微弱,徐道乾坐在三清像下的香案前,背对着宋怀瑾,缓缓问道,“你可知你师兄为何名为子慎?人生中错处太多,但只要慎行便可避过,他谨言慎行十几年,一朝将你带回来,命中的劫数也随之逃不过了。他从小连养一只兔子都要问我,那时却护着满身是血的你不肯放手。怀瑾啊,有时候也想想你师兄的好吧。” 徐道乾很少唤他的名字,多是叫他“那个白捡的”,此刻言语中带着些许无奈,好言相劝。 宋怀瑾咬牙,他是时时刻刻都想着的,师兄的好,怎么会忘呢? 徐道乾不用问,也知道自己这个二徒弟内心的想法,这些年来他将对方的心思看得比李子慎还清楚,只能在心下叹息。 人是无法因为曾经的悲剧而避免悲剧的。一切毫无规律,原来修道之人,也无法参透天命。李子慎这个名字,也不过是寻求一丝安慰和庇护之法,当一个人铁了心要去做某件事时,这样的安慰和庇护便无用了。 徐道乾又道,“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天下或许也没有。如今这样或许已是最好了。” “对天下来说是最好,那为什么偏要对他残忍?”宋怀瑾低着头,过了半晌,又道,“我明白了,原来我也不是那个更好的选择。师兄难道就是这样想的吗?” 徐道乾看出他的偏执:“没有谁能认定了谁是更好的选择,帮助皇帝的只有你师兄吗?其实非也,而是天下。” 宋怀瑾不言。 “你师兄那时已是孤身一人,却为在破庙中给过他半个地瓜的老疯子,卖了身上母亲留下的玉坠买药看病,我才带他上山的。”徐道乾已经多年未回忆往事,突然却突然说起了关于李子慎的事,“他是至善之人,见不得眼皮底下的苦难,更惦记着天下的责任,你想让他放下,但只要他不愿,你便做不到。” 宋怀瑾固执极了,只道我偏要做到。 徐道乾再也无言,两人就这样又坐了许久,天光大亮,徐道乾叹息一声,将手中拂尘一扬,拂袖而去,只道你要下山,那便去吧,随后离开了大殿。 小徒弟付笙在大殿外将两人的对话七七八八听了个大概,待到师父离开,他又坐在偏处的台阶上想了很久,看到宋怀瑾从大殿中离开,最后一次去藏书室整理那里的书籍,付笙突然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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