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谁愿意将自己置于被放弃的位置上呢?原来宋怀瑾是这样想的。 付笙踏入藏书室,他仍然像往日那般从来不称宋怀瑾为师兄,只是质问他,宋怀瑾,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吗?师兄病倒的那次,你说是在病榻前照顾,不也是为了自己的那点心思?你如今非要下山,是将他置于何地? 宋怀瑾深知李子慎将他带上皋涂山,求师父玄真道人徐道乾收自己为徒,就是为了保自己平安,远离尘世,自己若是一意孤行,便是违背了李子慎心愿。但面对这个一向与他不对付的小师弟的质问,他略带狠戾地说,师父都拦不住我,你以为你能拦住吗? “你这样做,到底能获得什么!你这样大家都不好受。” “人世间这么苦,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反正除此之外,我已是了无牵挂之人,便可将今生都付与此。我只是想做,那就算是打断双臂、折断双腿也会去做。” 宋怀瑾还小的时候,吃了很多的苦,但是他很少落泪,但在师兄李子慎的身边,他却能像个真正的孩童,偶尔撒娇赌气,也有李子慎哄着。要他说出为了师兄折断双臂双腿的话来,甚至并不让人吃惊。 付笙觉得他很疯狂,不敢再说什么,逃也似的离开了藏书室。
在镇上暂且要过一晚,宋怀瑾跻身一座破庙。 春日里雨水连连,他心想,几年前师兄下山时,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吗?虽说师兄那般和善,却不是一个热爱表现自我的人,又是如何被那皇家发现的呢? 宋怀瑾想着,竟然睡了一个难得安稳的觉,梦中恍惚着听到李子慎温润的声音,念着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 李子慎曾说,天下之事,只该难得,不该易得。只因易得之事易失去,难得之事难失去。如此宽慰告诫自己,便可以忍受生活中的苦难。 宋怀瑾明白这个道理,却发现其实有时候,却并非如此。难得之事也会容易失去,人生中对他而言,没有一件易得之事。
梦醒的时分,上路的却只有他孤身一人。
第4章 皎皎
到了这年的中秋,李子慎进宫赴宴。
他不喜与别人结交,平时也只是循规蹈矩,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但在别人看来,太傅实在是个大差事,与皇帝接触甚多,自己的主张见解在传道讲学时便可以于无形中灌输给皇帝,以求实现自己的目的。 然而李子慎教的这些东西,说得好听是兼容并蓄,不好听便是乱七八糟。他也曾经想过要入仕,只是当时还没下定决心,也未找到确切的方法。 他下山后一路向京城而去,途中偶遇一位进京赶考的学子,对方脾气不好,惹了别人招来报复,李子慎路见不平,便出手帮了一把。那学子名为夏纁玄,本是江南人,读了多年圣贤书,颇有学问却见多愁苦,忍无可忍才决定参与科举,寻求报国门路。 李子慎虽也有自己的目的,但是他所学的内容并不适合科举应试。夏纁玄发现这位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又不善言辞的小道长着实是个好人,也有真才实学,虽与治国之道不同,但也是能造福他人的知识,两人关系愈发的好,等到了京城,夏纁玄要应考,而李子慎则在客栈中住下,偶尔在京城中走动。 他声名鹊起、名声大噪是因为一局棋。 京城中有座知名棋馆,李子慎某日路过,进去观棋。他一身玄衣,也不束冠,看起来很奇怪,脚下还穿着有些磨损的布鞋,实在不像是什么高门贵子,但面容清秀,浑身气场也像是个高深莫测的。有胆子大的人邀请他对弈,李子慎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应了。 那局棋李子慎执白,他一身黑衣执着白子,在棋盘上与人较量。他并不知自己棋艺如何,一来是因为整个白云观中也没几个人,会下棋的只有他和师父徐道乾,二来是徐道乾太懒,又认为修道之人不应过于执着棋盘上的胜负,于是很少和李子慎对弈,只有在兴致突发的之后才会喊他快来猜子。 那盘棋的胜者是李子慎,别人想请他讲棋,他却只说弱棋也可行,承让,随后未道只字片言。 又有人问他名姓,李子慎言后,起身离开了棋馆。 夏纁玄后来听说此事,连道李兄不该去那棋馆,一局对弈,足以让人注意到你。朝廷的眼线遍布天下,小道长说了什么,他们岂会不知?只是这种方式,就算发现了你,也只会当你为一背后幕僚,或为伤人暗箭,要想实现抱负,旁门左道怎可? 李子慎和夏纁玄说到底都是固执的人,前者为报恩,后者为报国。李子慎只想达成愿望,为此可以选择自降身价,去做那背后幕僚,朝堂上的位置并非他所求。然而他虽这般打算,第二日便有身着飞鱼服之人来请他进宫。 好友夏纁玄当时不在,李子慎为他留了书信,整理衣容后虽来人进宫。他布衣布鞋,长发披散,也不束冠,只在脑后扎起,即使是来赶考的学子也没有像他这般寒酸的,他大概是如此模样进宫的第一人,只是那锦衣卫并未拦他,李子慎也无心去换。 要见他的人是太后。 太后本是老燕王王妃,小皇帝当时只有十二岁。世宗驾崩后,他原本就不多的子嗣在之前的大难中早已罹难,最终由燕王即位,但他多年征战疆场,很快便也去了,在其王妃和世家大臣的帮助下,他的长子李长瑛坐上了帝位,然而他年纪还小,便由太后训政。 到了宫中,太后是一位看起来保养得当,年纪并不太大的妇人。见李子慎进殿后,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还是忍住了,重新坐了回去。 李子慎向她行了礼问好。 太后问他所学哪门。 李子慎答,曾经修道。言下之意是如今已不再问道了。 太后又问,可读过圣贤书? 李子慎不愿说谎,便照实答道,少时读过。 那小道长为何放弃?我看你心性沉稳,是个适合修道之人。太后评价道。 李子慎低头,说:心有执念,无法成仙,不愿修道。 太后喃喃,心有执念……随后又问不知小道长师从何人? 子慎一生仅有一位老师,只是出山之前便立下誓言,此生不言师门,不道其地,不言其名,不可以老师名望行于世间,以求立身。望太后见谅。 太后连道几声好,称赞他心性稳重,又问那小道长为何穿黑衣? 李子慎便不愿说,话到嘴边只好说是自己多年习惯。 待到李子慎要走的时候,她又突然叫住了对方,她问面前这个还不及弱冠的年轻人,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李子慎说,是师父。 谨言慎行……是个好名字,你且去吧。太后说完便让他离开。 就在李子慎即将迈出殿门的那一刻,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试探似的叫他:“麟儿。” 他身形一滞,但也仅仅、仅仅只有一瞬,随后便离开了宫中。 在那之后不久,李子慎以布衣之身出任太傅。 小皇帝年龄小,不愿受束缚,据说气走了几位老师。他在宫中几年,少时的天真很快便被这座深宫给磨去了,他甚至恨自己的娘,恨让他当皇帝的人,每一个被安排来做太傅的人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名头寻过衅。 初见李子慎时,对方还是一身黑衣布鞋,小皇帝李长瑛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太傅,但心中厌恶之情并未减少。他知道面前的人是太后寻来做太傅的,只把对方当做一个和太后一样想要控制他的人。 他刻意寻衅,看书时不听教导,不能开口教训一句否则即刻便哭,有时还不按时来文华殿。 李子慎不像其他的老师那种气急败坏,只是默许着李长瑛胡闹,等到李长瑛自己觉得无趣了,小皇帝主动开口问,“小夫子是名叫李子慎吗?” 李子慎说是的。 “你怎么也姓李?难道也是我李氏子孙?”李长瑛皱了皱眉头。 “不是。”李子慎回答。本来有人说过他的名字应该改改,但是他并不愿。 “朕听人说不仅要你改名字,还不要你当这个太傅。”李长瑛虽然没有实权,但是上朝时那些争论他都听在耳朵里,他趴在桌子上看着面前的这位小太傅,对方自初次见面后便不再穿黑衣了,而是换上了合适的官服,头发也更加齐整,少了修道之人的仙风道骨,像个少年文臣了。 但李长瑛偏偏记着那身黑衣。 “陛下若想要臣改名,吩咐就好。”李子慎一副看起来逆来顺受的样子。 李长瑛撇撇嘴,这次他下定了决心,不管那些老古板们说什么,“不,朕就要你叫这个名字,就要你当朕的小夫子。” 如此至今,竟也有三年了。
中秋宴席行至一半,皇帝和太后都不必待到最后。太后早已离开了,李长瑛便闹着要李子慎和他一起离席。 李子慎闹不过,只好也找了借口,在李长瑛离开后片刻告退。 小皇帝与他同去宫中的花园,本来这地方李子慎不应该来,但拗不过李长瑛的任性,再加上他打破惯例之处多得是,两人便一同去了。 李长瑛坐在石凳上,抱怨好好的中秋佳节,这样无趣的宴席不办了也好。 李子慎未说什么,只是抬头望月。 “我小时候想逃出宫,我不想做什么劳什子皇帝了,却被太监们发现,关起了所有的门,不让我出去。” 外面的人看这里遥不可及,里面的人向外看,却是难以冲破高墙的围城。 在李子慎面前,李长瑛经常不自称为朕。小皇帝说起往事,那时的他年幼、调皮,也绝望而无奈,甚至有些癫狂,追求着自由,追求着宫墙外的世界。 李子慎皱了皱眉,但未提醒李长瑛礼数,只是继续听他说着。
李子慎看着时年已有十五岁的李长瑛,想起自己的师弟来。他下山的时候,二师弟宋怀瑾只有十四岁,付笙则是十岁,比现在的李长瑛还要小。而宋怀瑾刚上山的时候也如李长瑛一样,竟抗拒着别人的靠近,曾经偷偷下山,想要出了山门,依旧想去过只有他自己的孤独生活。但徐道乾在山中设的那些迷阵又岂是他能逃出去的,兜兜转转到了深夜里,只好听着动物的叫声,独自藏在树上。 找到他的自然也是李子慎。 李子慎没想到他这么想走,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结果在树上找到了忍着哭泣,不想掉下泪来的宋怀瑾。 宋怀瑾不是没有过一起的人的。他幼时有个讨厌他的娘,有个看他可怜才勉强照顾他的奶娘,有个收留过他的老妓,有一条跟他一起在街头巷尾找吃食的流浪狗。只是他们都死了。 连街头算命的骗子都厌恶他,不想让他靠近,说他是天煞孤星。 他在边城伤得重了,迷蒙中为李子慎所救,被李子慎抱着离开,在对方干净的衣物中找到了些许温暖。醒来后不肯说话,待伤口好了跟了李子慎几天,对方甚至还带他回了皋涂山,想要让徐道乾收他为徒。 宋怀瑾看着李子慎在师父屋前跪地请求,才下定决心一定要走。 这么好的人,对自己又这么好,怎么能让对方死了呢? 哪怕这样的温暖在世间独一无二,也令他恋恋不舍,他都下定了决心非走不可,如此才能将这份温暖留在人世间。 李子慎将他从树上救下来,抱在怀中安慰,轻拍宋怀瑾的后背,说只要你愿意,就可以留在这里。最终,宋怀瑾还是留了下来。
如今听闻李长瑛说到他年幼的事情,李子慎却是一言不发。 皇帝已经长大了,已经知晓了什么是无法抗拒的责任,太后也有意归还大权给日渐年长的皇帝,李子慎是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他正在想着,自己或许应该从太傅这个位子上退下来,重新寻找辅助李长瑛的方式。 抬头望去,夜空中明月高悬。 这样的明月他看过很多年,少时无忧无虑,最爱团圆佳节。后来流落街市,未曾抬头看过明月。皋涂山上徐道乾对于这些节日并不上心,也很少庆祝,但师徒几人围坐在一起赏月,也算乐趣。 月光皎皎,清风潇潇。 李子慎想起皋涂山,心想那里的人,如今或许很好吧。 李长瑛则看着这位小夫子,于袖中握紧了拳头,随后缓缓放开。
第5章 汉广
某日讲学时,李长瑛突然问起李子慎是否去过凉州,大概是与今日的奏折相关,小皇帝看完奏折,就向小夫子问起了这个自己没去过的地方。 李长瑛幼时长在燕州,一直到了七岁才到京城来。燕州在北,凉州在西,虽然他父王曾经率兵至凉州,退胡人于关外,但李长瑛却未曾到过凉州。在他心里,他父王是第一神明圣武的人,而第二见多识广的不是老夫子徐首辅,而是小夫子李子慎,如今有疑问,自然要问小夫子。 好巧不巧,若是别处,李子慎不一定去过,但是凉州却是真的到过。听到“凉州”,李子慎愣了愣,说等陛下将这篇文章背过了,就讲来与你听。 李长瑛听来小夫子这是会讲的,于是乖乖将手里的那篇文章翻来覆去、囫囵吞枣式的念了几遍,说自己背过了。他的记性很好,再加上这篇文章并不难懂,竟然磕磕绊绊背了个大概。 李子慎并不苛求,知道小皇帝这是好奇性子上来了,于是放下书册,缓缓道来。
他确实去过凉州,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师父一脚将他踢出山门,要他去游历。不过面子上说得头头是道,这种事没有十次,也有个三五次了,其实只是要李子慎去凉州买些东西。凉州特产一种蜜瓜,只有在凉州北边的几座城里种出来的才好吃。 徐道乾不像是个修道的,平时性格闲散,不修边幅,但也有真才实学。他自年少起就游历天下,不仅见遍了名山大川,对于各类的特产物事也能说个头头是道。今朝想喝新酿的桂花酒,明日想尝几口苦菜,只需要告诉李子慎一声,这个小徒弟就会背上行囊,或是手执拂尘下山而去。这个老人将李子慎带上皋涂山,收为弟子,传授才学,又给那小小少年起了这个名字,李子慎自然是尊敬他的。莫说师父是要他去凉州买点东西,就是要他去夜盗九龙杯,去老虎脸上拔须子,李子慎也会照去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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