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捕快心明眼亮,辛星自认本事尚未学得炉火纯青,苗头还是会看的。吃碗馄饨吃出小城三个人物来,她顿感昨一晚上没白失眠,今天一早没白挨饿,老天爷的安排委实是妙哉! 小心思还没绕全,猛听得一声喧哗,循声望去,赫见老板身畔不知何时已多了书生,正拽住他肩头往后扯。二人身前一锅滚烫的馄饨汤水全倒翻在地,炉火差点浇熄了,炉沿儿上溅着残羹滋滋冒白雾。竟是一言不合动了手,小工忒狠辣,一脚踹翻了锅,险些泼了老板一身。虽得书生及时援手,但胳膊上仍被波及,隔着衣袖也是烫,手背更是红了一片。 书生二话不说,拉过老板的手直往边上洗碗的冷水桶里浸下去,顺将他半边衣袖一把撕烂,免叫热布裹着再烫坏了。抬头对着辛星一扬手,招她过来。小妮子愣了下,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并非为眼前骤起的冲突所吓,而是料不到前一刻还嫌活着太累的一个人,身法居然如此利落,快得辛星都未曾捕捉到他行动的迹象,直好似时间被凭空裁掉了一小段。 “那个,你——” 辛星的话没来得及问完,书生已耷拉着眼直挺挺从她身旁掠过。忙回身视线追赶,看见他路过桌旁顺手抄起自己的馄饨,扑到小工跟前狠狠将碗扣在他脸上。 “啊啊啊——” 猪油封热,这碗汤还烫着呢! 一会儿工夫烫伤了俩,客贩口角直接转为当街斗殴,眼看着民纠要变刑案啊!辛星义无反顾冲上去,却先护住了小工,喝止书生:“不可伤人!” 书生依旧双睑半垂,可不再叫人觉得懒洋洋虚弱无力,反而带着莫大的压迫感,像雷电裹在云团里,随时能闪出一声霹雳。 他话音亦是清晰冷冽的,自唇齿间往外迸冰碴子,说:“他伤人!” 辛星快速回头瞥一眼小工伤情,好言相劝:“确是这人无理在先,但以暴制暴恣意私斗于事无补,只会让事态恶化。他不对,咱们可以告官去,切勿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因觉她话虽冠冕倒也切中,其他食客们纷纷附和着过来拉架,有几个当下将捂着脸的小工扣住了。瞧他嘴里丝丝抽凉气并着声声哀嚎,脸上确实油腻腻红辣辣,显是烫得不轻,骂他活该之余,亦有人好心抽了汗巾与他小心地抹一抹脸。 “一念之差?”书生嘴歪了歪,扯出一抹古怪的讥笑,“我是一念之差,那他是什么?也一念之差?” 辛星想了想,用力点头:“对啊!一念为善一念为恶,就是冲动呗!做事不过脑子,害人害己。” 书生顺着嘴角上扬的方向慢慢地歪起头,眼底升起一抹癫狂的厉,犹是毛骨悚然地笑着。 “小时候有一次,最要好的同伴约我出去玩儿,我没去。” 所有人都愣了,不知他突如其来的讲述是何用意。 辛星自然十分莫名,不安地问他:“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我没去,同伴后来被马蜂蛰死了。” 四周瞬时陷入一片寂静。 “你说一念嘛!我也是一念呐!若依着往常,我定管一叫就走。不过那天说好的爹要来查我的功课,我突然觉得不能总贪玩儿,也该让老爷子高兴一次。当然,若我当真顽儿去了,同伴与我皆是要死的。也不过,跟我在一起的话,或许他就不会去小树林打马蜂窝,谁知道呢?一念。那一天对我来说就是一念,不是一念为善一念为恶,而是一念碧落一念黄泉。” 说到此处他刻意停一停,饶有兴致地端详辛星的表情,随后才道:“圣人都教我们三思而后行,那为什么他不能三思?我又为什么要为他的所谓一念之差浪费我的宽容?” 辛星竟不由自主撤了半步,眼神中含着难以掩饰的畏缩,逞强分辩:“即、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动手。你凭什么替天行道……” 越说声越小,连头都微微低下去了,目光回避。 想不到书生回她:“谁说我要替天行道?” “啊?” “他动手,我便动手。我就是不让他碰老马。” “可、可是、这……”辛星结巴了半天,好容易憋出一句,“热汤泼脸是会毁容的,你过分了!” “他烫残了马千里的手就不过分了?” “所以我说了嘛,是非曲直自有公堂论断,庶民不可凭意气私了私斗,这是目无法纪!” “我喜欢啊!” “……” “你知道马千里一天包多少馄饨,有几多进账?” 辛星不可能知道。 “他手残了,卖不成馄饨,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么?” 辛星小心翼翼道:“因伤致残可判钱……银……补、偿……” 书生摇摇头,眉眼间满是不屑:“我,一年了,每天在这里吃一碗馄饨,没断过。这一早上吃不到这一碗,我难受,痛不欲生。我痛不欲生,绝不干活。我不干活,太爷也就痛不欲生了。太爷痛不欲生,这一县的治理就得乱,得民不聊生!明白了吗?” 辛星听得懂他话里的每个字,但不明白这些字连起来的意思:“什么太爷、治理、民不聊生的?你这是强词夺理!” 书生忽扬了扬下颚,似跟谁打招呼,扶腰迈步踱过来,错身时在辛星耳畔凉凉递一句:“这叫因果!” 转过身,面前站一高壮大汉,身着捕吏服,单手扭住小工,居高临下把书生望着,显得很是无奈:“陈老说了,今天黄历没好儿。” 书生恢复了死气沉沉的做派,垮肩佝背,嘟嘟囔囔说:“我要吃馄饨!” 辛星嘴大张着,直不楞登看着大汉的捕服。 大汉跟书生苦笑:“我没接着的人。” 书生一字长腔地接:“撞我刀口上了!” 辛星嘴彻底合不上了。 这一天当真诸事不宜。
第3章 二、是非难分
捕吏不是官,但辛星这个捕快当得却着实有些派头,因为她跟选官派官一样,是京城调派过来的。还因为外借她的衙门并非是那顺天府,而是官道江湖道都武威赫赫的全国捕吏总署狛牙卫。 能进狛牙卫的捕快都是万中挑一,能从狛牙卫走出来的女捕快更是万中无一。换言之,辛星是人才,她自己都很骄傲自己是人才! 于是人才很纳罕:“你怎么猜到我就是京城派来的人?” 其时,三人扭着城里有名的无赖二痞一道回县衙去,辛星牵着马悻悻然拖在末尾,琢磨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跟师爷李爵搭起了话。 李爵犹自裹着一身幽怨气,懒洋洋道:“不是猜的。” 辛星气恼:“你知道我是谁还挤兑我?”想一想,不对,“不管是不是猜的,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啊?” 李爵牙疼似的哼唧了声,叫前头的田力:“把这个笨蛋给我退回去!” 辛星气得噎住。 田力闷笑,扭头望了眼辛星,边走边说:“此地不是交通要隘,外乡人来得不多。” 辛星恍然:“我就这样被口音给卖啦?” 李爵冷哼一下,仍是未答。 田力接着道:“还有你扯的那些目无法纪、不可私斗的词儿,一听就是公门中人。普通百姓劝架最多算了算了和气生财,要么够了够了当心吃官司,多少有些偏向,你却摆个官腔,忒是端着。” 辛星脸微微红了,头也低了下去。 “另外,女孩子敢当街管闲事的,若非武林人士,多半,嗯,有点儿背景!” 田力说完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出来,李爵跟着哼笑,直叫辛星臊得彻底埋下脸去。心里不得不承认,新鲜的人才终究还是比不上成熟的老姜,栽了。 正自反省悲叹,冷不防前头人影一晃,抬眼看去,就见李爵狼狈窜到路边上,扶着墙张口喷吐。适才的馄饨仅嘬了口汤,肚子里空空如也实在无啥可吐,便将隔夜的酸水全反了上来,吐得酸臭能随风飘出去一里。而李爵自己必然是不好过的,冒了一头冷汗,面色快跟这墙灰一样白了。 田力随在他身旁,一手仍牢牢揪住现行犯,另手粗糙地在他背上来回抚一抚。 辛星嫌味儿大,离着几步,关切地问:“可是哪里不适?” 田力摇头讪笑:“昨晚上替太爷吃请,灌了五斤女儿红,宿醉。” 辛星瞪起眼:“五斤?没醉死也够撑的!” “算少的了,高兴时候十几二十斤全不在话下。他喝不醉,但第二天也不会好过。” 李爵抽空怼了田力一句:“你不说话能死啊?”弯腰接着吐。 田力咯咯笑:“就劝你别去吃馄饨。大早上的,他那个汤里又是拿猪油提香,起腻。活该你肚子里头翻江倒海!” 李爵接了递过来的汗巾随意抹着嘴,还不吝:“爷就乐意吃,不吃不高兴,你管我?” “不敢!您吃您吃,顿顿吃去,没人拦你。” 辛星听不明白了:“不是,你为什么呀?这馄饨我尝着也就那样。不是说不好吃,但也就是个馄饨嘛!并没吃出个包子味儿来。” 李爵胃里实在没东西可吐了,喉咙让酸水呛得火烧般痛痒,捂着嘴边咳边气哼哼回:“包子哪配跟他的馄饨比?” 说完兀自晃晃悠悠往前去。田力跟辛星做了个怪脸,押着人也跟了上去。 辛星则立在原地很是不忿:“包子招你惹你啦?为什么要鄙视包子啊?” 及后三天,果然见李师爷风雨不改地去马千里的摊儿上吃一碗猪油汤馄饨,辛星才信了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爱馄饨成痴,情比金坚百吃不腻的。 可她尚有一事不明:“先生跟着太爷开春才过来的,也就不到三个月,怎的说在老马那里吃了一年了?难不成老马也是新搬来的?” 田力抱臂倚在巷口,撇嘴笑笑,点了下头。 辛星很诧异:“这么巧?还是说老马特地跟着你们?他跟先生交情这么深?” 田力讪笑:“真要说的话,恐怕是先生追着老马跑。” “啊?” 田力往不远处的馄饨摊上眺一眼,将自己往巷子里更缩回半个身位,别有深意地问辛星:“你觉得先生同老马交情好?” 辛星眨眨眼,不明所以:“那样子不叫朋友难道还是仇人?” 田力眸底划过一丝凛光,不再笑了。 辛星心头咯噔一下:“真的啊?” 田力仰头长吁一声,仍不言,却是默认了。 辛星大惊:“所以你每天都暗中跟来瞧一瞧,是怕……因何结仇?江湖的?宗族世仇?” “民案!” 本无意相瞒,田力斟酌了言辞,缓缓将内情道来。 一年多前,县太爷许牧供职在泸州,公差接报,自河道里捞起一具泡浮的女尸。经人辨认,正是城中张举人家失踪的女儿,闺名张郦。仵作验过,逝者身上无明显外伤,确系溺水而亡。家人闻言,当场哭嚎,咬定乃邻巷童生金旻所害,并呈上张郦亲笔书信一封。 “原来姑娘不是失踪,而是与金生相约私奔,临去前留下书信告罪于双亲。张举人为名声,只说是女儿失踪,悬赏寻人。想不到……” 辛星也是女子,难免唏嘘:“唉,奈何遇人不淑,可惜了!” 田力抬眸古怪地嗤了声:“金旻对张姑娘是真心的!” “啊?你不是说……” “我是说,想不到那姑娘花样的年纪,不幸殒命,可没说是金旻害的。” 辛星糊涂了:“那姑娘是意外落水?金生去哪儿了?他们不是相约一道走么?因何不救她?莫非金旻也沉尸水中?” 田力摇摇头:“金旻活着。” “哎哟,急死了,大哥你明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田力缄默了好一会儿,沉声道:“其实张郦是自己投水轻生的。那日约定的时辰里金旻未来赴约,姑娘直等到天都快亮了,无奈悄悄去往他家中寻找,只见屋门紧闭,问邻人亦说不知。先生推测,她因此以为情郎负心背约弃自己于不顾,羞愤投河。” 听到此处,辛星气愤不已,双手攥拳,不自觉声高:“没心肝的混账东西,真该死!” 田力猛将她拽到身侧,慌忙自墙角探头望一望,确认李爵那方并没有听见,回头叩了辛星一记爆栗。 小妮子揉着额吐吐舌头,也是心有余悸,自己作势打自己的嘴,压着嗓子问:“后来呢?金旻找到没?老马又怎么牵扯进去的?” 田力说一句看一眼巷外,很是漫不经心:“后来张家人不罢休,来衙门告金旻拐骗,要太爷与张郦一个公道。” “嗯嗯!” “可是家中无人,去向又不明,谁也不知道金旻在哪里。” “喂喂,莫非马千里乃化名?他就是金旻?” 田力正向外张望着,闻言肩头一僵,慢慢扭回脸来,嘴角抽搐:“说实话,你究竟怎么进的狛牙卫?” 辛星鼻孔气大了:“我凭本事考进去的!” “最后一名吧?” “呸!坤榜我第四。” “哇,连前三都没进,好威风哟!” 辛星面色一窘,垂眸嗫嚅:“武试我第三,混榜呢!” “嗯,看出来了,身手不错,就是脑子不好使!” 辛星急了:“我手头就这三天东一舌头西一耳朵听来的小道消息,马千里家中是有个病妻,他自己也确实奔不惑了,那又怎么样?就不兴他拾掇拾掇出去坑门拐骗呐?我瞧着他模样比你好多了!” 田力一点儿没受打击,反而苦起张脸:“小不点儿你是听不懂好赖话么?我说你脑子不好使,就是告诉你,你猜的不对,八竿子打不着。你还接着往下辩解,我真的想把你退回去嗳!” 辛星张牙舞爪语无伦次:“我、我我、那个,我也不是说马千里就是金旻。我意思,我这么猜是有原因的,我吧就是觉得不能以貌取人对不对?年纪大了未必不讨姑娘喜欢。当然,我不喜欢老头子。不是,我说的是啊……” 田力一把捂紧她嘴,深呼吸,彻底服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脑子不好使瞎猜,而是根据现有消息推测老马可能是个专门勾引良家少女的老千,骗财骗色最后一走了之,改名换姓接着害人。虽与事实不符,但非探案无能,是吧?” 辛星忙不迭点头。 “那你接下来有没有新的推断?还是直接听我讲完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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