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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爷

时间:2023-05-14 00:00:02  状态:完结  作者:豆儿太岁

辛星嘴被捂着开不得口,便指指田力,眉眼弯一弯,讨好地笑了。
田力小心翼翼放开她,再谨慎地窥一眼馄饨摊,随后惋惜地告诉辛星:“其实金旻没负心背约,而是去不了。那时候,他正关在县衙大牢呢!”
辛星眼瞪得老大。
“二人约定的那日下午,金生原是要去采买些干粮,以备路上所需。路过文房店门口碰巧捡了枚钱袋子,他倒是好心一直站在路边上等失主来寻。不料失主找回来清点了钱数,非说少掉十文。金旻坚称分文未动。这一个说没拿,一个咬死对方昧财,争执不下时有路人就去喊了衙差过来。衙差敷衍了事,断不清楚竟索性将金生算作嫌犯锁回县衙牢房拘看起来。说是请太爷问案,其实并不曾禀于太爷知晓,本是想借此讹那金旻一笔,叫他家里来人拿钱赎出去便罢。想不到金旻家中已无亲故,就那样莫名其妙被关在牢里自生自灭。等张家人到县衙告状,那衙差恍记起牢里关着一个书生好似姓金,匆忙找我坦白。我去提了人出来,那时候金旻已经在牢里困了三天,嗓子都喊哑了,求狱卒放他出去,说自己有要紧事耽误不得,必须赶去码头边。可没人理他。一直没人理他!”
话到此处,田力不自觉停下来,目光发怔,神情显得黯然。
辛星不敢催他讲下去,隐约嗅到了一丝蹊跷,一时间很是不安。
果然田力随后擂下一记闷锤:“那丢了钱袋子的失主,是马千里。”
气氛凝滞了许久,辛星才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话音干涩:“那究竟,金生是不是昧了老马的钱啊?”
“没有啊!”
两人闻声慌忙抬头,看见李爵正站在田力最先立过的巷口位置,抱臂斜靠在墙上,整个人吊儿郎当的,脸颊还带着被馄饨热汤蒸出的红晕,乍一眼很有些登徒子的浪荡模样。
田力尴尬地挠了挠额角,想不到说啥好。
辛星倒想着快将跟踪的事糊弄过去,打着哈哈道:“啊,那个什么,真巧!先生又来吃馄饨啊?”
所有人都知道李爵早上爱来吃馄饨,这实在是废话中的屁话,田力忍住心头一口老血,用力向上翻了个死挺挺的白眼。
然而李爵压根儿懒得拆穿她,径直道:“马千里家后来是我去的,站门口就听见他娘子哭哭啼啼埋怨他好酒误事,还惹出大麻烦平白冤枉好人。当时老马特别老实,没回嘴,我进去一看,呵,醉醺醺还睡着呢!前一天晚上喝大了,进家门连屋子都认不清,直接睡水缸边上了。他娘子拖呀拽的,还打他,没用,跟猪似的就会哼哼,半点儿没挪窝。”
大约是被李爵轻描淡写的样子给糊弄住了,辛星反而不似方才那般忐忑,听得兴起不住追问:“那怎么办啊?就干等着他酒醒啊?金生知道张姑娘寻了短见,岂非要哭死过去?”
“他哭不哭我管不着,我只问钱少没少。”李爵打了个饱嗝,抚着胃面色不善,“边走边说。”说着话兀自往县衙方向走去。
田力和辛星自然紧随其后。
李爵又打了记嗝,皱眉挤眼五官拧着,显得很不舒服,语气愈加不耐。
“听他娘子话里的意思,我想她总是知道详情,问她也一样。结果嫂夫人告诉我,他们夫妻一个在饼铺里揉面,一个每天上街摆摊卖半天馄饨,日子不算太富裕,温饱总是够的。老马这人没什么不好的癖好,唯独一样,贪酒。不过他酒品还成,喝醉了也不闹事儿,就是犯糊涂,往死里睡。嫂夫人为了节制他,月钱管得可严。备不住村头酒肆愿意让他赊着酒钱,为这事嫂夫人还跟酒肆掌柜吵过几次,没用。”
李爵一再打嗝,更有些要吐的意思。田力赶上来给递了只瓶子,李爵嫌弃没接。辛星猜不着里头是啥,却也不着急问。
用力换了几口气,李爵接着道:“那回也是正好饼铺刚派了薪水,老马又跑去喝酒。醉在酒肆里头,人家唤了嫂夫人去接。嫂夫人为了逼老马戒酒,索性把他赊的酒钱全结清了,叫他兜儿里没闲钱。可是老马不知道自己钱袋子里钱少了,第二天嫂夫人又出摊儿去了,没来得及告诉他。老马酒醒了想去接娘子,没想到路上把钱袋子丢了又叫金旻捡了去,便有了后来的事。因为当钱丢了,老马反倒怕娘子怪他喝酒喝糊涂丢了钱,回家更没敢跟她提这档子事。结果阴差阳错,害金旻在牢里白关了三天,哎呀——”
一喟叹一惋惜,辛星明白他没说完的后半句是叹世事弄人,惜情断阴阳。
“只是这般无常,纵有憾恨,也该是马千里同金旻的怨仇,为何老马同先生反生过节?”
李爵忽停下脚步,咂咂嘴,仿佛无关紧要:“哦,因为金旻死啦!”
辛星呆立当场。
“我回衙门替老马陈情,了结了昧财的纠纷,金旻无罪释放。去牢里提金昱出来时,我与他说了张郦之事,他当即匆匆赶到张家,却被张举人拒之门外,连炷香都不许他上。金昱跪在门外求了多日,直到张家出殡,又遭一顿乱棍暴打瘫在墙角,眼睁睁看着张郦的灵柩从跟前过,扶棺哭一声都不能够。张家人不解气,还把金旻家给砸了,他也无怨尤,就是天天守在张郦墓前。张家人仍是不许,派了人守墓,见他就打,他便远远躲在林子后头,远远地看,到半夜了趁没人溜过去哭两声。就这么没白没黑地跟张家耗着,活得跟个野猴子似的。”
李爵越走越慢,手不停揉胃和肚子,话也越说越快。
“太爷管闲事,自己去找张举人劝和,结果人家说无论这人是不是故意背约,私拐他的女儿总是事实,张郦即便没出这惨事也已经污了名声,他活剐了金旻都不解恨。太爷吃瘪,转头又逼我去劝劝金旻。我心说,关金旻的又不是我,误会、冤枉他昧财的也不是我,这得怪马千里啊!那我干脆就去找老马,问他你良心好过不,嗳你猜,老马怎么说的?”
辛星机械地摇摇头,心里惊且怕。惊的是金旻痴情若斯,怕的是李爵偏转头时那一抹笑意,嘴角生恶,眼底含悲,面容割裂。
“嘿嘿,他说自己本是不知情,并非有意构陷,后来种种他如何料得到?张郦死了是姑娘死心眼儿想不通,不能怪谁。金昱也确实可怜,但自己一个平头百姓,至多赔他几个钱叩头道歉,横不能以死谢罪吧!我就把这话原封不动说给金昱听。童生也是好烈性,提了把柴刀直去了老马家。街坊四邻都以为他要杀人泄愤,结果他只说了一句‘这结局,你也是料不到吧?’便当着老马的面,一柴刀砍了自己的脖子,硬是死在他跟前。
“血溅了老马一脸,把嫂夫人当场吓死过去,淌了一地血。原来她肚子里怀着孩子,将有三个月了,因为之前掉过孩子,身子总不好,怕今次还怀不住,就没跟老马说。所以呢,两条命,记我头上!明白了?”
辛星控制不住双手打颤,步步后撤,眼神中不可置信。
“你、你是故意的!”小妮子失控地吼起来,“你故意去告诉金昱,你明知道他不可能原谅马千里!”
李爵看似满不在乎:“对呀,我就是故意说的!”
“为什么?”
“因为人心难测嘛!我十分好奇在那种谁都没有犯法但事情就是一步步走错了走坏了的前提下,公理正义究竟应该怎样得到伸张?哼,嗯嗯,金昱也真是出乎我意料了!原来生不如死,比杀人更适合作为报复的手段,让忏悔和恐惧日夜折磨对方的良心,好狠!好绝!”
辛星双瞳遽然收缩,疾风掠影般踏前一步,挥拳便打。
落下的一击被田力稳稳握住,不许她放肆,但亦切实感受到她的颤栗。
“金旻是你害死的!”
“是啊!”
“恣意玩弄人心,你混账!邪魔外道!你不配执法!”
“谁配?你?”
辛星气结无言。
李爵扭了扭脖子,蓦地冷笑:“金旻确实因我而死,不过你记住,我告诉他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没有添油加醋没有恶意歪曲,我做了一件坏事,但非错事。讲出事实,有错吗?犯法吗?是邪魔外道吗?”
歪过来的脸上满是癫狂意,直叫笑容在善恶中撕扯,添成眸色里一抹难以消融的厉。






第4章 三、混世魔王

尽管私心里对师爷李爵很是反感,不过那天冲突后回来半道上李爵又吐了——这回不是喝多了酒宿醉折腾,而是真吃坏了上吐下泻,病得东倒西歪怨天怨地——辛星再不乐意见他,偶尔还是受托端个汤送个药的,一天里难免要打照面。
见面了也是彼此默契不言语,一个拿什么过来全接,一个看着什么空了就收,甚至眼神的交换都不需要,把田力都看感慨了,语重心长跟面色死白的李爵说:“多贴心的人儿啊!伺候你比查案可靠多了。”
李爵垂手到床下捞起只鞋子照着田力脸上抽过去,稳准狠,正中鼻梁。
并非田力身手不济,而是在李爵跟前全县衙上下都不济,谁也打不过他。
关于师爷的武艺究竟达到哪一重,辛星也曾好奇过。毕竟她是亲眼见识过李爵怎样救的马千里,并且扣了地痞孙六毛一脸热汤馄饨。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跟本人求问,俩人已生了龃龉,懒去打听。倒是衙役们七嘴八舌拼凑了一些迹象,一说师爷早年间果真是浪荡公子,江湖上不乏他的一些风流花名。又一说师爷出身本也算大户人家,书念得不差武学得扎实,状元之才,奈何屈尊为幕僚。
另外,还有一条隐晦的佚闻,说李爵其实入了科举高中状元,不知因何未得派官,反而流落到了这般境地。
辛星听过,默默记下,并不参与议论,转而去了主簿陈森处看他煎药。
老主簿也是稀奇,五十岁才成了秀才,人近古稀之年居然仍只做个主簿。且这主簿还跟着上官走,是县太爷许牧从泸州带过来的。不过比起身手扛得过狛牙卫捕快的衙役田力,和传说有状元之才的师爷李爵,陈森这点履历在辛星眼里已经掀不起惊奇了。
同样,陈森对辛星亦未当成是普通外调的小吏。既然人家打听到他这里来了,索性开诚布公:“来前贵方总长副长就没个人给你交代透了?”
辛星眨了眨眼,一脸不解:“交代啥呀?”
陈森老神仙一样笑得眯起眼:“哟嚯嚯,装起傻来了!”
辛星甚苦恼:“您老说什么呢?我不明白。老总就跟我们说新人都要到下头官署历练历练,卫里学的本事只够我们认识死人,下头学的方法才能教我们分辨活人。捕快不是抓到凶徒就算结案了,了结,终究是要让活下来的人了,让他们服了平了,可以活下去了。所以我就被派到这里来啦!”
陈森一双木筷子慢悠悠搅动罐里的药汁,一股带酸的苦味弥散在空气里。老人眯着眼看蒸蒸的白汽,犹自呵呵笑:“那你这些天分辨出啥来了?”
“就是分辨不出才跟您老打听嘛!”
“分辨着我什么都知道?还是分辨着我什么都能说?”
辛星蹲在小炭炉边上冲陈森咧嘴笑:“陈老您跟着太爷多久啦?”
陈森轻轻吹拂开蒸汽,仔细瞧了瞧药汁的分量,漫不经心道:“哪位太爷?”
“您不就跟了这一位么?”
“唔,这不是分辨得挺清楚么?”
辛星好笑:“谁不知道啊?”
陈森乜斜她一眼,不轻不重地回一句:“真没人知道!”
辛星笑容僵住。
“太爷带着我调任确实不假,但知道我这二十年里就跟过一位县太爷的,泸州城里都没几人清楚。老陈森当主簿太长年头了,这张脸呐,越是熟人越看得惯!”
老人笑未减音未变,可每一个字落在辛星耳中俱是凛冽的。她沉吟片刻,忽自嘲地笑了。
“前辈确如老总所言!”
“闺女,叫前辈忒见外,喊我老陈就好!”
辛星认真地望着他,眼中不再故作天真:“在卫里,您是前辈!”
陈森在罐沿儿敲了敲筷子抖去药渣,仍是坚持:“老朽就是个主簿。”
辛星明白再说便是越界,是险恶。她点点头,直言:“先生是否中毒?”
陈森撇撇嘴,轻哼出一声赞赏:“嗯,再泻两天,死不了!”
“跟馄饨有关?”
“他倒是想!”
辛星有些意外:“不是积的?”
陈森瞥她一眼,似也诧异:“你这丫头跟阿力装得倒挺严。”
辛星勾唇:“呵,田兄扮得岂非更真?”
“那你觉得他每天跟去馄饨摊看一眼是为了什么?”
“起初我以为是防老马,如今——”
“怎样?”
“我看见老马媳妇儿了。”
陈森了然地点点头。
辛星看见的妇人虽面带病容,行动也不利落,笑里却未带丝毫怨苦。包着左手的马千里在炉子前看着锅,他的妻坐在垫了软垫的方凳上,兢兢业业地包馄饨。每一只都将馅料塞得饱满,热汤里翻上滚下,直似小白猪猡下池子,特别勾人馋虫。
“这些天她总陪着老马出摊子。”辛星眼眺着檐外的天井,目光很静,“今早我去吃馄饨,故意多给了两文钱,她追出来非要还我。老马没在跟前,我趁机与她说了几句。原来她并不恨先生。还感恩先生救了她的命,帮她治病,并建议她搬来此地。一则出了那么大的事,人多嘴杂,他们夫妻留在泸州也不好过。二则,本县有位黎大夫,治妇人病很有口碑,人品也好,药价不贵,同城而居便于治疗。”
辛星偏过头来看着陈森,眸光深了许多。
“我真的分辨不清李爵这个人。他究竟算善或是恶?他又希望世人如何待他评他?”
陈森将药罐子捧离了火,小心篦出药汁。褐色的苦汁在陶碗中一点点积聚,浑浊得看不清。
“他是何样人不重要,世人如何评价也不重要,二郎从来不在乎。”
“他在乎什么?”
“不在乎!”陈森搁下药罐子,手指这一碗满当当的药汁给辛星看,“没人知道他在乎什么。也许,他最在乎的便是自己这一身的不在乎。连命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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