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星十分困惑:“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来做这件事?” 陈森笑了:“一个舍得的人!舍得生,舍得死,舍得状元及第!” 他二人话里乾坤,另边厢田力也已经把在马千里的馄饨摊上惹事的孙六毛拷问至第三天了。 说拷问,方式倒有些别致。没打没骂,甚至什么都不问,就是把人吊着,头冲下,腰上再给系一圈麻袋,每个都灌上十斤谷子。一开始上五袋,隔一炷香添一个,越添越沉,绳子勒着骨头往下挤,又憋又疼,别说吃食了,连内脏都将要吐出来。 第一天,孙六毛哭爹喊娘折腾了三个来回,被涎水呛晕了,田力把他解下来扔回牢房,走了。 第二天,孙六毛求爷爷告奶奶说再不敢生事了,也绝不在街头胡混了,以后努力干活踏实做人,发誓当个奉公守法的良民。没用,田力继续把他吊上,吊晕为止。 第三天,没扛过一盏茶,孙六毛吊在梁下奄奄一息地服软:“您问吧,我什么都说!” 田力把狱卒都遣出去,手里头掂着一只麻袋站在孙六毛脑袋边上只说两个字:“哪天?” 孙六毛愣一下,真的吓哭了:“爷,小的真不知道!他们就让我给马千里捣乱来着。” 田力手指勾住他腰绳上的一枚环圈,还问:“哪天?” 孙六毛哭得咳嗽,鼻涕倒灌进腔里,一道咳了出来,十分狼狈。 “爷饶命啊!咳咳……小的充其量就一地头蛇,街面上混个脸熟,江湖里头谁正眼瞧我呀?哈嘶、咳咳……他们就让我试试马千里的身手。我要是知道他是李先生故交,借我十七八个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呀!真的呀,呜呜呜——” 田力挂上了麻袋,但未放手,最后再问:“哪天?” 孙六毛急了:“日你妈的,我知道的全招了,你弄死我吧,弄死我啊啊啊——我日你,日你,哈、哈、日,妈呀,哇啊啊啊——” 田力慢吞吞将那只麻袋解了下来随手掼在地,俯身一捞,揪住孙六毛的前襟直提上来,面对面目光直视。 “你在这里关了六天了,知道为什么头三天我不管你么?” 孙六毛满面涕泪神情涣散,稀里糊涂地摇摇头。 “先生病了,你又知道因何病倒?” 孙六毛有些懵,哭都止了,呆呆地看着田力。 “先生中毒了,因为他三天前吃了你好兄弟托人送进来的饭。” 孙六毛猛地一抖。 田力不觉累似的一直举着孙六毛,眉眼冷淡:“他当然知道那饭有问题,也完全可以找一只狗一只猫或者干脆让你吃下去试试。却偏偏自己吃下去了,你说,他是笨啊是傻,还是疯了?” 孙六毛答不出来,只一个劲儿地抖,不肯置信。 “你家房子烧了,没人看见你的赌棍爹去了哪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隔壁的季寡妇倒是前日一早被人从村头井里捞了上来,算算日子,跟你倒是前后脚死的。哦,对,假如你吃了那些饭菜的话!” 孙六毛目眦欲裂,嘴张大着,许久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眼热,心疼,胸膛里簇着一团烈火,灼得他死去活来。 “呀啊啊啊——”
咣当—— 李爵瞪住掉在地上的碗,又看看自己的手,感到莫名其妙极了。 陈森站在他跟前直笑:“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李爵气得撇嘴。 老人蹲下来小心收拾碎片,还宽慰他:“怪我没接住,老了,手抖腿瘸的,真是愁煞!” 头顶上传来瓮声瓮气的话音:“是我没拿住!” 陈森抬起头,脸上似笑非笑。 “我饿!” 陈森没绷住,噗嗤笑了出来,起身将碎片搁在托盘里,擦擦手道:“你肚子里净空三天了,人都脱了形了,可不是得饿么?” 李爵靠坐床头跟自己生气:“大意了!” 陈森摇摇头:“你呀,跟我还意气么?”他在床沿坐下,牵过李爵手腕来叩一叩脉,“送饭进来的都有规矩,酒留下,饭进去。药只下在酒里,要么你喝,要么牢头喝,都不喝就是外头的事裹不住了。你既不想害孙六毛全家被灭口,又不想让人知道其实已入了你的局,那就只有找个替死鬼。可你李二郎是不会让人替死的!” 李爵用力抽回手,恶狠狠瞪陈森:“别把我说得跟好人似的!” 陈森拊掌大笑:“都只恶人披张好人皮,就你偏不爱做好人,哈哈哈,稀奇稀奇哦!” 李爵烦躁地踢了踢腿,凶神恶煞道:“有事儿没?闲得慌给我买碗馄饨去,饿死了!” 陈森故作惊诧:“又是馄饨?这会儿恐怕收摊儿了!” “收摊不会上家里买去?” “行行行,什么馅儿?” “用问吗?” “你肠胃还虚着,别吃全荤的了,回头儿又吐。” 李爵不依:“去不去?不去我求自己!” 说着话就要下床,陈森忙按住他:“好好好,我服了你,去买去买!我的爷,您安生躺着,可别乱跑。苍耳草的毒好解,乌头子会蓄在里头,后患大着呢!如今你烦啊焦躁呀,多一半还是因为中毒。听老头子的,歇着!别动啊!” 边叮咛边往外走,到门外了还退回来再嘱咐一遍:“不许下床!”这才真的走了。 李爵懒洋洋滑下去躺平,双眼百无聊赖地望着顶上,蓦地,笑了下。
破陋的窗格投下斑驳的日光,正是西晒斜照的时辰,那光的颜色更像是夜晚的灯火,融融的金橙,却照不活死去的灵魂。 辛星看着角落里已经变色、肿胀的尸身,心里头推算着季候与环境,眼中丝毫未现畏缩,沉着得不似旁人以为的活泼俏姑娘。 死人身上还穿着辛星最后一次见他时的那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短衫,袖口镶两道黑色的纹。是县衙狱卒的吏服。辛星记得他叫杨柏,不是牢头但跟牢头最亲近,送给孙六毛的酒菜是他放进去的,酒也是他扣下来孝敬牢头的。只不过最后那些酒全进了师爷一人的口。 也记得当日他还馋兮兮地说:“这土酿的劣酒,怎配得起先生这等身份?” 李爵便傲慢地哼了声:“那行,你留着吧!” 牢头赶到扬起巴掌在杨柏脑袋上重重给了一下,拿过酒坛子谄媚地又献给了李爵。 如今李爵死里逃生,而杨柏却陈尸于此,辛星突然感到了讽刺。她走近些细细端详已变得面目全非的尸身,口中碎喃:“颈骨扭折了,熟人吧?”
看见李爵又在吃馄饨,田力禁不住朝天翻了记白眼,陈森抢在他前头道:“我已经说过了,没用,他非要吃!撒泼呢!” 田力笑了出来。 李爵瞪起眼。 陈森举着喂到他嘴边的勺,全不在乎:“吃不吃?不吃撤下去了啊!” 李爵气哼哼撇过脸去:“不吃了!” 陈森倒有些意外,数一数,一碗馄饨剩了一半,于是好声问他:“真不吃啦?饱了?” 田力也靠近来往碗里顺了一眼,皱起了眉:“就吃这么几个?是不是还难受啊?” 李爵瓮声道:“不是!” “那这是?” “肉没打上劲,吃着松噗噗的。” 陈森会意:“哦——嫌马家嫂子手劲儿小!” 田力直摇头:“你说你这个嘴叼不叼?” 李爵立即横了他一眼。田力十分配合地缩了缩脖子:“不不,您老饕,老饕!” 陈森被逗得咯咯笑,一边将碗盘收拾起来放到了外间桌子上。 田力则正了正面色,同李爵汇报一番:“他们并不完全信任孙六毛,小子就顺着一耳朵,似乎廿六这天会来人。” 李爵歪歪斜斜地靠在床头,显得并不专注:“还有七天。” 田力颔首沉吟。 “陈老,再有十天动武没事儿吧?” 陈森不无犹豫:“还是慎着些,恢复到七成吧!” 李爵轻松道:“那就成了!”转而看向田力,“那丫头回来没?” 田力耸耸肩:“不知道啊!我直奔你这儿来的,没见着她。” 再问陈森,他也表示:“打听了些你的病况就走了,没交代去哪儿。左不过,还是去找那失踪的杨柏了吧?” 李爵想了想,催田力:“去迎一迎。” 田力笑容玩味:“怕她出岔子?” 李爵有气无力地叹了声:“不管她是盯着我的还是盯着太爷,狛牙卫里出来的,值得爷高看三分。不过也就三分了,顾着她的命。”睨一眼立在床边的田力,“还不快去?” 田力挽副痛心疾首的面孔:“你也就使唤我,唉——”跟陈森做尽苦相,随即跑了出去。
第5章 四、夜色朦胧
刚进县衙大门正撞见匆匆自后堂走出来的田力,辛星立即收敛起蹙眉深想的模样,笑得一派天真招呼田力:“田大哥出去啊?” 田力两手抱臂倚靠廊柱,老神在在:“找你呗!” 辛星疑惑地张大眼:“啥事呀?” 田力左右打量她一番,勾唇黠笑:“鞋换过了,这是找着失踪人口啦?” 辛星低头看看足尖:“不就是县衙给发的短靴子么?” “啧,早上那双码大了一号!” “不是吧?田大哥你眼神好大家都知道,可鞋码这事你真的是看差了。再说我领鞋子领个大一号的,走路多别扭!” 田力近前两步忽弯腰与她平视,眼神很亮:“重要的,难道不是你有没有找到杨柏吗?” 辛星立即否认:“没有!” 田力垂睑:“哦——你果然是去找了!” 辛星哭笑不得:“你这话里弯弯绕,可太坑人了啊!” “坑你,但没有冤枉你。” 辛星双手合十朝他拜拜:“田大哥放过我吧!小女子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当差,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唯您马首是瞻,愿鞠躬尽瘁,但别死而后已。” 田力哼笑:“你不承认没关系,不过先生收网也不带着你,误伤可无尤哦!” 辛星仍是愣呆呆的:“啥?收网?什么网?找到下毒害孙六毛的人啦?” 田力仰头长叹:“哎呀,我来寻你本是先生授意!他说要给狛牙卫面子,怎么给,给几分,你不打算去弄个明白么?或者狛牙卫其实在下更大的棋局,那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十天里只看,别动!” 辛星眸色倏地一沉,唇线绷得锋冷。
夜深了,李爵房内的灯尚未熄。陈森手中端着一碗药茶,静静立在床侧守着打坐调息的李爵收功。 细密的汗珠爬满了李爵的额头。他的面色亦自红而灰,再渐渐恢复到原本的肤白,唇隙间徐徐逸出一缕黄绿色的涎水。陈森没有及时替他擦拭掉秽物,只是神色肃穆地注视着年轻人身上的变化。待看见涎水颜色渐浅,透明中又夹带几缕血丝,他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身体不再紧绷着。 终于李爵长长地舒一口气,睁开眼来。 陈森递上了汗巾与药茶,李爵拭干净嘴角,将药茶一饮而尽。又换一块巾,李爵七歪八扭地侧躺下来,一边抹汗一边抱怨:“下个毒也不知道下猛点儿,还得爷费事儿来解,难成大器,难成大器啊!” 陈森搓汗巾的手顿了顿,偏过头来乜斜他:“你就巴不得死了拉倒是不是?” 李爵很是混不吝:“谁死了不拉倒?不拉倒还诈尸啊?” “抬杠!” “你杠的我!” “为你好!” “去他的!” 老主簿用力把汗巾往水盆里一掼,气得直走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戳着李爵鼻尖咄咄逼人道:“你再说一遍!你去谁呐?” 李爵嘴一咧,笑得无赖:“去他们的,去那帮不敢光明正大露脸只会躲在阴沟里下绊子的龟孙子。” 陈森好气又好笑,用力戳了下他额头,啐他:“躺好了!” 这回李爵不胡闹了,乖乖伸腿躺平,两手交替上下来回抚肚子。 陈森看见了,不无担心地问一句:“怎么还疼啊?” 李爵瘪瘪嘴,显得委屈:“我饿!” 陈森噗嗤笑出来,故意逗他:“你不会还要吃馄饨吧?” 李爵皱皱鼻子:“不爱吃!” “那你还天天去吃?” “不吃不踏实。” “真毒死你就踏实了!” “老马真怂!” 陈森翻了个白眼,颇感无力地摇摇头:“你说你何苦?人家当初就那么一说,谁不知道那是气话?你未必真给人逼成杀人犯呐?缺不缺德?” 李爵没搭腔,兀自望着顶上,面上突然冷冷清清的,莫名透露出厌倦。 “你每天到我这儿吃一碗馄饨,就不怕我下毒?”记忆中,马千里曾经怒目而对恶狠狠地问过。 “你不看见的时候,每次我都倒半碗汤在你的锅里,你又怕不怕毒死无辜?”彼时李爵也笑容狞烈地反问。 却最后添一句:“来呀,马千里,我等着你毒死我!” 那之后的一年,李爵果然每天去马千里的馄饨摊上吃一碗馄饨。每次他只要十个,只要全荤的。包括田力在内,没人确切看到过他有否将自己的馄饨汤倒回锅里去。只是李爵依旧未死,依旧每天扎人眼地坐在马千里的摊头上吃馄饨,依旧你不搭理我,我不躲避你。 倒是陈森同田力讲过:“二郎是太相信他不会下毒,才会那样说的。他也不会真把汤往锅里倒!” 田力讷讷点头:“先生是不会连累别人陪死的!” 陈森怪笑一声:“他是怕马千里不换汤,第二天拿隔夜汤煮馄饨给他吃。”
“哧——” 见田力突兀地笑起来,同他一道值在太爷许牧房外的辛星不无好奇:“何事发笑?” 田力摇摇头,往廊沿儿站一站,探出头去眺望夜色。天上月剩半,依旧很白,很亮。
十天。 辛星问过田力,为什么李爵那样笃定是十天? “先生说,朔望一月,晦日,无月,杀人越货时!” 然而杀机涌动却刻意静候夜央,等破晓的刹那。 “因为这时候人最倦,意最懒,最容易击溃!” 年轻的师爷青衫落拓,似在晨间的白蔼中慨叹自己的失意,扬一扬袖,洒下暴雨梨花般的诗情,将血珠柔和成一阙自成的惆怅。 “可惜,还是被你算到了!” 掩身于重重先锋之后的领袖姗姗行出,取一绸玄色遮半张面,双脚踩住了腥色的砖地,道遗憾却未显露遗憾,抖一抖衣摆,零落下一片铃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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