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一下就看见了畏缩在门外的陈达,把对方看得一激灵。 段杰知道他什么意思,可岿然不动:“我堂堂正正,赈灾救民,向来问心无愧!个八小人蝼蚁无论如何曲解我,可只要百姓安居,他们不过是徒劳而已!” 他声音很小,没让旁人听见,可语气却十分坚定。严彭笑了笑:“如今像异才这样的直臣可不多了,可惜朝中风气如此,你恐怕要在此处守一辈子了。” “难道我非要去京里才能一展抱负么?”段杰轻笑,“京里鱼龙混杂,我怕是在其中一天也熬不过。湖州很好,能保一处百姓,将来在史书上有个列传,也算不枉此生。” 严彭点点头:“异才一点也没变。” 浏县的水并未完全退下去,不过这些天段杰一直组织人疏渠泄水,已经露出了些高地。只是房屋的损毁实在太过严重,几乎找不到完好的住处。 严彭并未在浏县久留,一是受灾的县太多,如果他想一个一个看过,那么就得快点。二是……他不能让陈达白跟着,总得让他付出代价。 “湖州灾情还算好的,听折江府那边来的流民说,折江泛滥,淹得不剩什么了。”严彭这话是对陈达说的,结果一转头,他早就瘫坐在路边不肯走了。 严彭走过去,坏笑道:“陈大人,如何这就不走了?咱们还有两个县没去呢。事不宜迟,待会便动身。” 陈达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你,你不吃午膳的吗?!本大人上一顿饱饭,还是两天前在……啧,在那个县里吃的。” “这不是正要吃呢么,”严彭顺手掏出两块硬得硌牙的干粮,“陈大人,快些吃罢,待会还要赶路呢。” 陈达已经要翻白眼了,这些天非但没找着严彭的错处,自己反倒要累到见先帝了。 “或者这样,陈大人在此暂歇,在下独自去剩下的两个县。” 陈达终于是败给了疲惫:“你可先行,本大人歇好了,自去州府等你。” 严彭是真的说走就走,陈达话音刚落,他便快步离去了,没一会陈达就看见了官道上他的身影。 这……这什么人啊!铁打的吗?! 严彭走在半路,天忽然阴了下来,看起来又是一场大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也没处躲,只得让马跑得更快些。 然而天不遂人愿,严彭才堪堪看见一个村子的影子,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拍了下来,势头非常迅猛。 无法,严彭只能顶着大雨,总算是到了村子,找了一处棚子避雨。 这雨下得很大,不过好在这里地势高,估计暂时淹不到这里。严彭浑身都湿透了,凉风一吹顿时打了几个喷嚏。 好在他身后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这位小兄弟,你到哪里去啊?” 开门的是个妇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严彭一笑:“我到沅县去,只是这雨来得不巧,只好在这里躲一阵。” 妇人冲他招招手:“那你快进来罢,这雨一时也停不了。快进来快进来!” 屋子虽破,但好在看起来足够结实,也没有漏雨的地方。严彭环顾一圈,忽然问:“夫人,您丈夫呢?只有您一个人?” 妇人打开一个木头箱子,从里面拿了些干净衣服:“我们家的听说西九州县募集民工修筑堤坝,到那边去了。今年的雨下得太大,田里的苗子只收了一茬,家里还有这么多张嘴呢,得想办法糊口啊……”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只是一会的工夫,就已经晨昏不辨了。 “小兄弟,这雨停不了了,你今晚就在此住下罢。”妇人道,“这是我们家那人的衣服,你且穿着,别着凉。” 严彭连忙谢过,换好后便久久地看着窗外。 “小兄弟,你到沅县做甚?” “实不相瞒,我是朝廷派来赈灾的,自然要每处都走一走。” 然而妇人一听官员二字,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后慢慢地有些惊恐。严彭有些奇怪:“怎么,沅县的灾情如此严重么?” 妇人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已经能干活了,此时刚把屋里收拾好:“官爷,沅县都不能待人啦!你还是别去了,容易被吃了!” 妇人脸色一白,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就你长嘴了!官爷,别听孩子瞎说……” 严彭有些疑惑,便出言问:“怎么,不是说东八州县已经把灾民安顿好了么?沅县如何?” 妇人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窗外,支使大儿子关上窗户,又把里屋的门关上,不让公婆听见。最后他把怀里的孩子让大儿子抱着,到里屋去。 严彭心里有了个猜测,东八州县的灾情恐怕不像简报上那样好。 “官爷既然问起,那我也就说了。”妇人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我们这里不归沅县管,但离得近,也晓得个差不多。” “适才听令郎的意思,那边已经闹饥荒了?” 妇人点点头:“官爷啊,那何止是饥荒!两天前老大闹着要出去走,正好婆婆需得抓药,我便带着他去了沅县。结果,结果……” 妇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竟然干呕起来,良久才缓过来:“那地方已经不是人待的了,好几个村子都空了。那些走了的人,连口棺材也捞不到,就那么扔在那……” “那县里呢,没有人管么?” 妇人摇摇头:“我本来想带着老大到县里,结果走到路上被衙门的人拦下,说是近来要有朝廷的大官到此……您就是那个官爷对不对?” 严彭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毕竟京里管赈灾款钦差的还没到呢。 “那常平仓呢,”严彭尽量克制住自己的声音不颤抖,“这么大的饥荒,总该有常平仓的人来管罢?” “此事我亦是听说,不晓得真假。”妇人道,“据说沅县的常平仓……是空的。否则不能到现在了也没开过。” 那一刻,严彭不得不咬破自己的舌尖来克制破口大骂的冲动。 “好……”严彭沉默片刻,开口道,“多谢夫人。对了,去沅县有几条路?” “官道的话,只有州府到沅县一条路能走。但小道很多,都是采药的走出来的,又险又隐蔽……”妇人道,“官爷若是去沅县,可顺着我们的村道走,没有岔路,这是我们到那边去的路,好走。” 原来是这样,严彭怒极反笑,将县里装扮得漂漂亮亮,等朝廷的人一走就万事大吉。好一个瞒天过海! “官爷,我……我觉得您和那群贪官不一样,所以把这些说给您。”妇人又道,“我妹妹前些年嫁到沅县去了,日子过得苦。就算,就算是为了我妹妹,我今天也一定要与您讲!您一定,一定要为他们主持公道啊!” 严彭只是一点头,没再说什么,然而妇人却莫名安心下来,好像有些人仅仅是一个点头,就会说到做到一样。 “多谢夫人告知,否则我还被蒙在鼓里,和他们一起共看太平盛世呢!”严彭这句话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事不宜迟,我现在便去!” 窗外的雨小了一些,但山间起了风,直能把人吹个透心凉。妇人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忙追了出去:“官爷!官爷!” “多谢夫人款待,冗务在身,来日再偿!” 后四个字被严彭扔在了雨里,没过片刻,他便骑马消失在了村道尽头。 妇人说的村道好走,可能只是对于山路而言,反正严彭目下是没觉得这里好走。 雨终于停了,云彩四散而去,下午的日头立刻挂上来炙烤着这片土地。 严彭继续马不停蹄地赶路,恨不能一下飞到沅县,但心里还抱着一点点希望。赈灾粮已经下发了,或许情况能有所改善。 然而他那一点希冀很快落空。 在山间走了不知多久,严彭看见了又一个村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里泛着一股死气。 然而越走近,这种感觉越明显,连马都不敢嘶鸣,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严彭的手死死握着缰绳,指尖一片冰凉,好像他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直到他在村道上,看见了一具白森森的骨植,才明白这死气从何而来。 严彭有些眩晕,连忙下马,一时间竟然没有去看那具骨植的勇气。山间十分寂静……或许是死寂,竟然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 有风吹过,繁盛的树叶彼此沙沙地交谈了一番,像是无数魂魄在耳边窃窃私语。 片刻,严彭终于迈开腿走到骨植旁,然而还不等他细看,就发现了别的。 一副骨植,怎么可能有七条胳膊? 严彭视线一滑,果然,那旁边还湿润的泥地上,赫然摆着另一副还没烂净的骨植,看上去好像还是个孩子。 紧接着,严彭猛地站起来,适才他并没有仔细看,此时观察才发现……这里已经不是一片土地了,而是一块坟场。 一个可怕的念头骤然浮现,他脚下踩着的,恐怕是烂掉的血肉。 山间的死寂几乎能压死人,严彭深吸一口气,可鼻翼四处缭绕的,都是淡淡的血气。 严彭抠破了手心,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他牵着马,壮着胆子继续往村子里走。 然而越走越是心惊。 村口的赈济堂已经塌了,留下的院子并未堆放着木料,而是已经分不出个数的尸身。 那些尸身有的已经烂净了,只剩下一具残缺不全的骨植,而有的仍带着血肉,像是一块血肉模糊的招魂幡。 尸山摆在这,周围嗡嗡地飞着苍蝇大快朵颐,那些东西不会在意,只晓得吃饱便好。 原来,人活得连苍蝇都不如。 这就是所谓的,灾情已经平定。 忽然,严彭听见了脚步声。 在这种地方还有活人?不……那活下来的,还是人么? 不大会,从尸山后面绕出来了几个影子。那些……姑且算是人,动作僵硬,骨瘦如柴,衣不遮体,连行走都成了最困难的事。 然而这一群活尸一样的人,在看见不一样的活物时却忽然两眼放光,全部的活气都注在了深陷的眼窝里,亮得吓人。 现在这些人已经不再是人了,而是一个念头的傀儡,饱腹成了唯一的目的。 没过一会,尸山后面又走出或是爬出更多的人来,他们活尸一样,眼睛里烧着鬼火,看着外来的活物。 严彭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人,他也没有勇气再去查看,他所有的想法都被眼前的景象冻住了。 他见过饥荒,见过疫病,见过战场,见过尸山……然而当这样的惨剧再次降临到人间,到他面前时,他还是会害怕。 人间如此,地狱何殊?! 阳光很快隐藏到高山之后,这里又成了晦暗不可触碰的脓疮。 然而此时,村道上似乎来了另一队人。他们是从沅县方向来的,走得很慢,后面还带着什么东西。 严彭牵马走到一边,坐在已经坍塌的房子的墙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 而他的脚底,是一个已经散了的草人,本来是挂在门楣上辟邪驱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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