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见好就收,跪下身说:“那臣便先告退了。” “见善。”萧慎握住了他的手,“这就走吗?与朕一同用晚膳。” “陛下……” “有来有往。” 而在私情领域,皇权的威压却给萧慎带来了制衡的优势,当他握住林清的手腕时,这里便传达了不容置喙的力量。林清无法逃脱,他只能认命。而如今,他也不再在萧慎面前提起隋瑛,在经过了几个月的江南生活,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越不在意,隋瑛才越有回归的可能。 可是……当皇帝用完晚膳却也不容他离开时,他便知道这种交易并非仅是堕落的程度,而是感情的自我毁灭。若是他日隋瑛回归,他林安晚还有何脸面去面对他呢? 过去他未曾忠于他们之间的信任,如今他也不能忠于他们这段感情。林清在痛苦中闭上眼睛,皇帝的臂弯有力量地拖抱着他,可放任自己消失,放任自己不存在。崇宁殿金色的屋顶,摇曳万千火光,生出千百张林清的面容,却没有一张是他本身。 萧慎在林清耳边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他的手掌摸索在老师心口。 “我给了你这几个月,能不能换来你的一眼?” 林清在这番话语中缓缓回过神,怆然地凝视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萧慎的痛苦此刻具像,透过他们紧密相连的皮肤传达,林清只是扬了扬嘴角,他什么都没说,对于现状,唯一的回答便是沉默。 长夜漫漫,翌日,当齐桓步入文渊阁时,坐在内阁中央的一道身影让他露出笑容。 “林大人。” 他恭恭敬敬地朝林清行礼,林清端坐不动,目光一寸一寸地缓慢地移动到齐桓身上。可齐桓只是镇定地笑了笑。 “许久未见,林大人身体可还好?瞧您的面色,红润许多。” 林清冷漠地注视齐桓,随即这冰冷融化,化为春风般的笑容,“是啊,好了很多,多亏了齐大人担了这京中的担子,我也好在江南疗养。” “如今顺天城倒还是冷得很,林大人还是回来早了。” “早吗?”林清拄着拐杖起身,“我倒觉得不早,再冷,也是要回来的。” 齐桓扬起嘴角,没有说话,他踱步到林清面前,从怀里拿出一沓折子。 “依照陛下的意思,这是下官做出的一些方案,预备在益州等省份开始变法,其中尤其是在赋税制上,做出了一些调整,当然,这都是在户部无异议的情况下拟定的,林大人回来了,正好瞧一瞧。” 齐桓恭恭敬敬地将这些折子放到了林清面前的案上,林清扫了一眼,目光却再度回到了齐桓那张看不透的脸上。 “梁甫,何必与我多礼,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下官不下官的?如今程菽不领情,我亦是个气短的,陛下器重你,未来大宁朝还是得扛在你的肩上。这些折子,你看了就好。” 齐桓点了点头,不做声了。林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他知道对于齐桓这样的人来说,当你看不透他时,最好自己也要演起来。过去他还是大意了,居然和齐桓也有了几句肺腑之言。 林清说罢,杵着拐杖走出了文渊阁,齐桓转身看他远去,心中渗出些缕不明意味。 —— 宫内红墙高耸,林清在冷风中信步走着。不知何时,他来到了玉峦殿外的广场上,比起崇宁殿,玉峦殿更为恢弘和奢华,只是那一夜的火在其屋顶墙垣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张牙舞爪,似乎在提醒世人记住那一夜的残暴。 听闻隋瑛就是在这个地方跪了三天三夜将自己跪回来的,林清走到了广场中央,寒风呼啸而过,犹如鬼嗥。他静立片刻,想起隋瑛,鼻尖发酸。 收束心情,林清决定去求见程菽,隋瑛不肯给他写信,他能在程菽那里讨要到只言片语也好。只是宋知止这件事在林清心中留下了另一道悔恨,他当然知道这件事中有蹊跷。 二十大板绝不会取走一个年轻官员的性命,唯一的解释就是,在行刑过程中有人做了手脚。 林清在听完倪允斟的讲述后心中就已经有所猜测,只是猜测毕竟是猜测,他拿不出任何证据,更何况,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萧慎已经重用齐桓许久。 不能再乱上添乱。 林清睁开眼,转身走出这片广场,风雪迷茫了前方路,他的神色却异常清明。翌日下午,他来到了程府求见,这还是这一年多时日内,林清头一回来单独会见程菽。 程菽说不上冷淡,但绝非欢迎,他以无可挑剔的礼数招待林清,反倒让林清不自在起来。 “程大人,宋大人的后事……” “由他妹子在东州操办了。”程菽回答得极快,林清讪讪地垂首。 两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程菽无话对林清说,这种沉默对林清不啻为一种变相的折磨。 “那么在山……他……还好么?” 鼓足了勇气,林清终于问出了口,然而他却羞怯而胆小地注视地面,根本不敢抬头看程菽。 可程菽没有回答,林清壮着担子瞧了他一眼,果不其然捕捉到了那一抹嘲讽的微笑。 罢了,只要能得知有关他的消息,再多的羞辱他都能够承受。 程菽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热茶,目光便掠过林清看向门外了。 “广西乃穷苦瘴疫之地,在那里,又能有多好?” 林清神色微动,好似不想让林清好过一般,向来秉持良知的程菽也失了态,他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初时过去便染上了疟疾,毒虫又多,迟迟不能好,后来剿匪中从山崖跌落成重伤,躺了足足一月才醒来,醒来就又是夙兴夜寐,忙于当地的农务收成……” “广西多崇山峻岭,听闻皂靴都磨破了好多双,土匪和土官都是叫他不得安生…… ” 程菽欣赏痛苦是怎样将林清攫住。林清已经脸色发白,他的手不得不捂在胸口,来维持情绪不至于崩溃到在程菽面前哭出声。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发出喑哑的哭腔,于是他闭口不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官服上。 程菽冷笑一声,他问:“可是,这不是林大人一开始就可以预见的么?林大人智慧过人,对在山也有我们这些旁人难以深入的了解,既然做了,又何必在这里流泪?” 程菽起身,“要说流泪,是我程陨霜该哭,哭自己的友人,哭自己的学生,你呢?” 冷哼一声,程菽拂袖而去。林清吸了吸鼻子,没有回话,只是支撑自己站起来,朝程陨霜离去的方向行了一礼,便走出门了。 直到出了程府,回到了马车,他才敢哭出声来。他从来不被允许知晓任何有关隋瑛的事情,所有的信件也都得不到回应,难怪,难怪…… “难怪……他竟在那边受了这样的苦……” 林清掩面啜泣,皇帝派遣给他的马车将他带回皇宫。 “有来有往。” 他记得萧慎说的这句话,他做了什么皇帝不喜欢的事,或是皇帝听他的话做了他所吩咐的事,那么他就该在有所偿还。 今日他去见了程菽,随从便默认般地将他带到了崇宁殿。 只是东州军务缠身,萧慎没能及时回到崇宁殿,林清一人跪坐于殿中许久,于岑寂中独自悲伤。夜色寂寥,一抹身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穿梭在重重垂帷之间,将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他身上。 林清抬头,看向帘幕后的身影。 “出来。” 他虽跪着,却在发布命令。沅儿虽然站着,却老实地从垂帷后走出,赤着脚,瑟缩地走到了林清面前。 林清这才抬头,头一回这样仔细地看沅儿这张脸。 目光相触,林清面无表情,只剩泪痕干涸在脸上,而沅儿却打了个哆嗦,不无悲哀却友好地笑了。 见林清神色冷淡,沅儿便跪下身,缓缓爬向林清,将一张小脸轻轻地放在了林清的膝上。 他闭上了眼睛。 也许沅儿一直都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温度,是什么触感。为何萧慎为他如此痴迷,以至于在他不在时刻数次落泪。 以至于让他丧失了自己, 沅儿轻轻地贴靠林清,轻声喃喃:“林师,林师……” 这么多年挂在萧慎嘴边的称谓,这么多年自己在无知中无限趋向的人,此际就在自己面前,自己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沅儿几乎露出痴迷的笑容,眼泪却晕染了那一品官员的朱红官服。
第141章 他想恨,却不知恨谁,他…… 林清在片刻讶异后抬起头, 抚摸着沅儿的鬓角。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有着稚嫩的双眼,也许是长久在萧慎身边, 他被保护得很好,无人伤害他,除了保护他的那个人本身。可这保护是一道囚住他的铁笼, 初时因为爱他心甘情愿进入,可如今他已不知该何去何从。 林清端详他那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健康而修长的四肢,他的手轻轻搂住自己的腰,他就像一只乞怜的小兽, 渴望着温存和爱怜。可林清知道,在此刻他静谧的脑海里,在他不住淌落沾湿衣襟的眼泪里,只有一个人的名姓和身影。 片刻后, 沅儿抬起头来,眨巴着双眼看向林清。 他们真像,但沅儿知道, 他永远无法成为林清。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林清,他是帝师, 他是这大宁朝权力的巅峰,是皇帝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也是最爱的人。 可是,林清不快乐, 他很痛苦。 沅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林清问:“为什么叹气?” 沅儿没想到林清愿意跟他说话, 小鹿般的眼睛忽而明亮起来,他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林清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你不讨厌我吗?”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呢?” “我是你的……你的……”沅儿说不出来, 苦涩地笑了,低声嘟囔道:“过去我在戏班子里演戏,我知道我演的是谁,可后来我一直在演戏,我却不知道了,如今我才知道,我一直在扮演你……” “这是你愿意的吗?” 沅儿闻言瞪大了眼睛,他想到过去他多时主动穿起官服讨好萧慎,如今面前是真正的一品官员,不禁羞愧难当,咬了咬唇,他低下了头。 林清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 “你不愿意,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可纵使你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你的确悲哀,这悲哀来自于你的命数,与我一般……” 林清拨开沅儿眼前的碎发,沅儿已经不束发了,长发简单挽在脑后,几缕垂落在肩。林清看他这幅模样,笑了,于是这些话好似在对沅儿说,也不啻在对自己说。 “可纵使在这悲哀的命数中,也要为自己,为自己在乎的人,求一条生路。你要扛住。” 沅儿死死盯着林清,下唇被咬得发白,他似乎在下定什么决心,最终,当林清的手要落下的时刻,沅儿却有力地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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