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开始变法的时候,他从未想过收礼,也只想在能同时安抚好藩王的同时,将新政平稳而有效地推行下去。可是后来,他发现,新旧本就不可协调,从来没有鱼和熊掌兼得之。 不知从何时开始,心中的那杆秤,有了倾斜。 他自嘲笑了笑,抬起手,触碰受伤的嘴唇,林清白日里咬伤了他,他在剧痛之下,挥手将林清打得神智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举动,就如同他不清楚他何时收了这样多的贿赂,简直叫他自己看了都颇为震惊的程度。 分明打林清的那一巴掌是违背本心的,分明这些钱财对他来说也是毫无意义的。 可人有时候就是认不清自己。 今日在朝上,隋瑛当着众臣的面揭露了广西的那辆尊火炮,他甚至带回了火炮与弹药留下的碎片,几名兵部主事一眼就认出那是武库司的东西,顿时面面相觑,微不可察地朝齐桓投去目光。 隋瑛要求彻查此事,他得到了皇帝的应允。 皇帝甚至表态,此时北镇抚司将全权予以配合。 那时,齐桓没有恐惧,他只觉得头痛。 为什么这些人要揪着他不放?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肯相信,他齐桓也可以为国为民,贯彻执行变法呢? 可当他从林清屋里狼狈地出来,被咬伤的嘴唇隐隐作痛,当他径直来到城外这座“宝库”,静坐在金银财宝当中时,他似乎明白了原因。 原来,是他从来没有看清过自己。 这些年来,原来他早就忘记了自己。 他齐桓,就是当初那个屈服于淫威想要接过一锭银子的穷书生,也是那个暗夜里穿过马厩下毒让马儿发疯让仇人错过科举毁了那人一生的凶手。 他所畏惧的从来都不是隋瑛看出了他的卑劣,而是自己承认自己的卑劣。 可如今,他看清自己了吗? 一片璀璨中,他的笑容暗淡无光,唯有眼中两点,呼应闪耀。
第179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 兵部的武库司中, 隋瑛和岑长青在仔细翻阅册本。 岑长青发现隋瑛的状态有些奇怪,虽在认真查阅,却时不时捂住胸口, 走到另一边大口呼吸几次,其间额头渗汗,面色苍白, 好似承受千石重压,不堪重负。 可隋瑛却什么都不说,缓过来后又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调查。岑长青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他猜测定是在广西受了磨难,落下了什么病根, 许是心肺上的,岑长青便念叨着要让崔大夫来给隋瑛好生把一把脉,开几副方子调调。 可隋瑛却只是摇头,说:“没关系, 还是案子要紧。” “在山兄,身体可是本钱啊,这两年在广西剿匪, 把你都搓磨坏了。” “的确艰苦,但好在有所成效, 那么一切也都是值得的。” “是啊,日后这变法还得扛在你身上,这齐梁甫竟然为土匪提供我兵部的武器, 过去只是认为他是宵小之辈, 如今看来,还是太低估他了。” 岑长青啧啧摇头,又去忙了。隋瑛看了几眼册子, 心中阵痛再起,他张嘴大口呼吸,连忙捶胸几下。 岑长青犹豫在三,还是说:“在山兄,今日你就先去歇息罢,本来户部的事儿就够多了,这查案哪里还需要你亲自来,别说北镇抚司,我都察院里也有人啊!” “长青兄,我没事。” “什么没事,你都累坏了,快些回去歇息罢,若是叫程大人看了,定是要责备我们这些人的。” 岑长青连推带搡,将隋瑛推出了武库司的仓房。隋瑛甫一走到日光之下,双眼便刺痛地流下泪来。 他尽可能地忙碌,是他的逃避。 可他的逃避,只会让林清更快地迎来审判。 谁都清楚,齐桓一倒,下一个就轮到了林清。 隋瑛没有办法,他竟没有任何办法。 “老师!”从明晃晃的日光下跑来倪允瞻,兴冲冲地跑进,却在看到隋瑛的面色后止住脚步,疑惑问:“老师,你生病了?” “没有,你有什么事吗?” “哦,是件喜事儿!说是那迟迟从国子监里出来了,今日吏部拟的折子,在阁内批了红,说是叫她去户部当差呢!” “户部?” “是啊,首辅领着他在衙门等着你了!” “瞧我,只顾着查案了,好事,好事。”隋瑛连忙说:“走罢。” 可刚走了几步,就问:“吏部的折子?” 倪允瞻开心道:“那林见善还能做几件好事呢!说是他亲自拟的折子。” “亲手写的?” “是,也不知这迟迟是怎么讨了这个奸佞的好,若不是跟在程大人身边,迟迟还不得被口水淹死,如今谁不指望那林见善早日归西?” 隋瑛脚步一滞,猛地大口喘气。 倪允瞻连忙搀扶了他,难过地说:“你如今这般,也是叫那歹人所害,好在——” “不要再说了!”隋瑛粗鲁地打断倪允瞻的话,说:“不要再说了。” 倪允瞻诧异地长大嘴巴,隋瑛回来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儿说了要倒林党,那一刻,即使对隋瑛在那场造反中有所怀疑的也打消了疑虑。他以为,隋瑛早就对林清没有任何感情了。 难道现在,他还在为这件事而痛苦么? 倪允瞻抿了抿唇,扶着隋瑛登上马车,一路上,两人皆是无言。 到了户部,隋瑛挤出笑容来招呼迟迟和程菽,安排好迟迟后,程菽就叫迟迟和倪允瞻先下去,他要跟隋瑛单独说几句话。 两人走后,程菽关上了签押房的大门。 “我预备明日递交辞呈,辞去首辅之位。”程菽开门见山地说。 隋瑛抬了抬眼,并没有很惊讶。 “你知道这个位置是你的。”程菽说。 隋瑛点头,说:“陨霜兄的信任,我必不辜负。” 程菽沉默片刻,说:“你似乎快要承受不住了。” 隋瑛连忙挤出一道笑容,说:“哪里的话,我就是这两天忙着查案,太累了……” “是吗?在山,我这个作兄长的,还算是了解你。” 隋瑛诧异抬头,张了张嘴,什么都还没说出口,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程菽叹息一声。 “你对他用情至深,他亦不负你。” “陨霜……” “别人看不清,当我也看不明白了?” 隋瑛哆嗦了两下嘴唇,跌坐在椅中,抚住头,他失声痛哭。 程菽难过地走向他,犹豫在三,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 “也许,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的。” 隋瑛双肩起伏,已是说不出话来。 “他要完成他的使命,你也是……在山,坚持住,坚持住……他把这一切都交给你,是他欠你的,亦是他信你,你不要辜负他。” 不堪回答,隋瑛紧紧咬住牙关,只有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红木案上。 —— 庭院里,见倪允瞻面色有异,兴致正高的宋步苒歪着头,打趣道:“怎么,本宋大官人发展比你快比你好,羡慕了?” 倪允瞻扯了扯嘴角,不服输地说:“你有人罩,我没人罩。” “哼,我要是能参加科举,还需要人罩?你到底怎么了,怎么情绪这么低落,喂,你不会是被哪位姑娘拒绝了吧……” “闭嘴吧你!我烦得很。” “你烦什么?!” “我烦……不能是这样的,不能……”倪允瞻跌坐在栏杆下,摇头道:“为什么那人害惨了他,他还那样,要真是如此,他该多伤心……” “你是说林大人么?” 倪允瞻抬头,诧异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迟迟脸上掠过一抹难过,坐到了倪允瞻身边:“你这个笨蛋都看出来了,我怎么看不出来,你家老师,心里还挂念着林大人呢,可是怎么办,今生,今生都是无缘了。那些大臣,已经把你老师架起来了……” “他不能和他有任何纠葛,不然他们还会觉得他们是一伙的!要是如此,我老师的名声又得毁了,又得毁了……” 倪允瞻直锤脑袋,迟迟悲伤地看了他一眼。 “傻瓜一个。”她心里很明白,他们不会再有任何纠葛了。的确,可这不是隋大人为了名声,而是那林大人最后的弥补罢了。 两小官还在这廊亭下神伤,就见长随韩枫急匆匆地打长廊下跑来,一脸着急。 “出什么事了?”宋步苒连忙迎了上去。 “不好了,不好了!武库司着火了!”韩枫一边说一边推开门:“主子,武库司着火了!岑大人被困在了里面!” 隋瑛抬头,迅速收敛悲伤神色:“什么?!武库司着火了?” “就在刚刚,水车已经拉过去了,可火势甚大,存放的火药炸个不停!”韩枫直打哆嗦,就见隋瑛险些站立不住,堪堪站稳,就冲出了签押房,策马而去。 程菽也连忙领了两名小官赶往兵部,韩枫也在马车上,他捂住脸,哭个不停。 “老天爷,为何要这样对我家主子,为什么……” 隋瑛驰骋马上,没过多久,冲天的烟雾就在眼前。他翻身下马,踉跄地冲上前去,却被周围士兵死死拦住。 “不可,隋大人,不可……” “长青兄!”隋瑛目眦欲裂,嘶吼道:“长青兄!” 他泪如雨下,张成泽死前的面容历历在目,如今,岑长青也要代他而去了吗? “不!”他崩溃地大喊。 这时,火中起了一阵哄闹,说是救出来了,岑长青在着火时刻分明可以往外跑,可他为了那些证据、那些账册又折返回去,等他再想逃的时候,却被倒下的卷宗架拦住了去路。他拼命地在地上爬,喊人来接他手里的东西,他火焰灼烧着他,浓烟叫他失了呼吸,就在看见光明的一瞬,他昏了过去。 当他被抬出来时,尚存一丝呼吸,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些账册。 隋瑛跪在他身边,痛苦地抱住他。 “不,不……”隋瑛泣不成声,“不能,不能啊……” 浑身焦黑的岑长青在临死之前,想起了那一日在玉峦殿前的广场上,自后出现的那一把伞。 他为此一直感恩,他亦视他为标杆。 够了。 他朝隋瑛笑了笑,转动眼珠,示意他怀中的那些证据。 隋瑛拼命点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留下这么一句,岑长青闭上了眼睛。 隋瑛沉默跪地许久,看着死去的友人。 他面无表情,却兀地笑了起来,他轻轻放下岑长青,又颤巍巍地站起来。 “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笑得满眼都是泪,他冲向一名士兵,拔出他腰间长剑,直直朝兵部衙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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