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无数次出现在午夜梦回,如今, 却真真切切现于眼前。 等等,季月槐眉心一蹙,丝丝缕缕的陌生感悄然窜上心头。 这盏灯似乎……是完整无缺的。 为验证自己的猜想,他伸出手,细细抚摸了下本应缺角处, 却发现没有粘合的痕迹。 不是太婆的那盏。 这莫非是白道微自己的?他也修炼过此种功法吗? 思及此处, 他心念一动,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他将胸口的碎玉握在手心,然后蹲下身子, 额头缓缓贴近。 这一式,叫做“观灯照境”。 小时候的季月槐在偷读到这一式时, 百思不得其解,困惑地想, 若想知道人家的喜怒哀惧, 那直接问不就好了, 何必这么麻烦? 长大了, 他渐渐就懂了。 有些东西,光靠问,是问不出的,就算问出了, 也可能是假的,还不如不问呢。 季月槐闭上眼,虔诚地低声吟诵:“神游其境,照心通明。” 念完最后一个字,青幽灯焰忽现,无风自晃。季月槐只觉四肢一轻,意识慢慢从现实抽离。 下一瞬,充盈的喜悦将他的心填的满满当当。季月槐感受着这种纯粹而又真心的欢喜,嘴角竟也忍不住地上扬。 “醒了,醒了!道微,雁然她醒了!”满脸泪痕的女子惊喜地脱口而出。 她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儿,小脸苍白如纸,双眼紧闭,似无生息。但就在此刻,那孩子的睫毛颤动,随即缓缓睁开眼睛,紧接着哇地大哭起来。 真是白道微的灯。 季月槐想,眼前这位女子想必就是白玉珑了,而她怀里的孩子,恐怕就是如假包换的小白雁然。 “醒了就好,咳咳咳……我太激动了,阿姐见谅。” 白道微咳的很重,不由得低下头掩住嘴。季月槐也趁此机会,看到了他手边的那盏灯,心里明白了什么。 眼前景象倏然变换,季月槐还沉浸在欢喜里,便冷不丁地被拉入了浓重的哀愁里。 喜竟只有这么短吗?季月槐暗暗吃惊,随即胸腔仿佛被什么钝重之物压住,透不过气来。 此刻,白道微正身处灵台之上,恰逢夕阳西下,日晷上的影线被拉的长长的。 而脚下,则是一张张被撕毁的黄纸,而黄纸上,画满了他自己手绘的命盘。 “算错了,肯定是算错了。”白道微喘着粗气,提笔又画了一幅命盘,继续推算起来。 片刻后,纸张撕裂声再度回荡于灵台。 “再来,再来,我不信了……” 就这样过了半宿,直至夜色沉沉,白道微才绝望般瘫坐在满地碎纸里,愤愤地锤了一拳地,却又很快大声咳嗽起来。 季月槐看不懂命盘,也不懂推算之法,但任谁看都知道,推算出的结果肯定非常不尽人意。 画面一转,白道微已身处钟声幽幽的古寺之中。 宝殿之上,一素袍老僧正合目端坐,神色肃然地轻轻摇了摇头。 白道微拱手一礼,压低声音迫切问道:“大师,可有解法?” 老僧拨动手中佛珠,语气不急不缓:“命数天定,非凡人可改。” 白道微咬咬牙,低下头颅,跪伏在地,哀求道:“还请大师垂怜,不吝请赐我一法。” 老僧长叹一口气,远眺窗外古刹良久,才道:“你命宫动荡,需通财气以转阴煞,借外力以续天机。” 尽管很想知道白道微接下来做了什么,但眼前景象再度翻转。下一瞬,季月槐胸口仿佛有团烈火在燃烧,灼得他血液翻滚,久久难以停息。 他知道,到“怒”了。 金银如山,珍宝如海,涓流不断地送进寺庙。塑金身,修建塔林,放生积德……白道微身体力行,虔诚至极,没有丝毫怨言。 可谁也没料想到,那老僧竟只是个披着袈裟的市井老狐,得了花不完的金银后,夜夜脱袍换轻裘,入青楼、饮玉液、拥美人。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白兄,我对不住你。” 季月槐看清眼前请罪的年轻人后,心神一震。 正是孔箜。他身穿素净无饰的灰布僧袍,头戴斗笠,脖挂佛珠,活脱脱的行脚僧模样。 他们先前竟认识? 他此刻是满眼的悔意:“师父他于我有大恩,我一向敬他、信他……却不曾想,他竟堕落为贪花好酒之流,玷污佛门,负你我之欺。” 白道微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孔箜苦笑一声:“白兄,你我十年兄弟一场,你信我一回,我却……”他忽地止住,愧道:“唉,空话不必说了,是我对不住你,这事儿,我孔某人一人担着!” 季月槐随着白道微的眼,一路地观看。 孔箜说担着,也是真的担着。 刃光一闪,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孔兄心有大义,实乃菩萨心肠、金刚手段!” “既敬其恩,亦敢诛其恶,此等气魄,我辈望尘莫及。” “此子佛骨深种,来日必成高僧大德!” 声声称颂如潮水般涌来,孔箜却不以为意,他缓缓阖目,衣袍随风拂动。 一声不响间,天地像是忽然宽了。 孔箜杀师证道,就地顿悟。 数日之后,山门重开,香火鼎盛,钟鼓齐鸣。僧众齐聚佛殿,以礼迎接新任大主持。 白道微撑着病身子,现身恭贺,又默默离去。 那老僧是死了,但他却仍旧被困在原地。 回到昆仑宫,白雁然的病情反反复复,无法彻底根治。长姐如母,面对拉扯自己长大的白玉珑,白道微没法置身事外,便一次次地出手相救。 夜深人静,白道微看着铜镜中面容憔悴的自己,呆呆坐至天光大亮,门外又传来女童天真烂漫的,还有姐姐久违的欢笑声,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陷入深深的迷茫里。 好在,白道微并未坐以待毙,消沉几日,便又振作起来。他日夜翻阅医经,遍访江湖异士,白玉珑也为他寻来杏林高人,但却都表示束手无策。 于是—— 香灰水,供鬼牌,点命痣。轮着来,换着来,一法不灵,再试一法。 渐渐的,白道微满手污秽,满心疲惫。 他的身子是不带病气了,可心却沾染上了,几乎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几年,周围人的日子都慢慢变好了,幸福的幸福,美满的美满。唯独他自己,仿佛被什么拽着,一寸寸往下坠,直至沉底。 凭什么? 白道微仰望并不存在的三尺神明,心头翻涌的是压抑不住的怨与恨。 越想越是不甘。他猛地转身,快步赶往灵台方向。他想再重算命盘,以彻底了结自己的妄念。 可刚走至门口,便见一名掌事鬼鬼祟祟地蹲在日晷旁,似在摆弄什么。 “干什么呢?!” 他一声厉喝,吓得那掌事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求饶:“白公子饶命!小的、小的只是想打扫打扫……没有什么歪心思……” “打扫?”白道微眸中寒光一闪:“身为掌事,何时轮到你亲自动手?你手底下的杂役呢?” 他的语气愈发凌厉逼人:“再说了,就算清扫,也顶多是扫扫台阶。谁给你的胆子,敢碰日晷?若出了岔子,盘象乱了,谁来负责?” 掌事再也不敢出一声,只是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白道微几步上前一看—— 稀稀拉拉的白色,早已凝固,斑斑点点溅在日晷表面。 他一时没认出来,低头细看。 鸟粪? 他神情一顿,整个人像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 此处乃昆仑宫圣地,入内者皆需沐浴净身、焚香祷告,连他自己都不例外。如今竟被……竟被一只畜生给污了! 白道微强压住怒火,质问道:“你放进来的?” 掌事冷汗涔涔而下,支支吾吾的,没回是,也没回不是。 白道微察觉到不对劲,眯眼盯着他:“谁放进来的?” 掌事头埋得死低,声音发颤:“不知。” 白道微冷哼一声:“林掌事,你家族上下——” 话没说完,掌事便撑不住了,他哀声连连:“是大小姐,大小姐她……我这个做下人的实在拦不住,更何况,她身子又孱弱……但她每次闹过后,我都按规矩擦干净了。” 白道微的怒气下去几分,他向来溺爱雁然,不打算计较太多,但忽的,他察觉到些许蹊跷之处。 “每次?” 白道微面色一沉:“很多次了?” “是,很多次了……这事我早就想禀报,可每回都被夫人拦下了,说不让您操心……” 白道微隐隐感觉不妙。他斥退掌事,取来笔墨纸砚,深吸一口气后,久违地又推算了一次命盘。 “七煞入宫、流年对冲……变了,变了。” 落下最后一笔时,白道微指尖仍止不住地颤抖。 不是将死之命。 他算错了。 他竟然算错了? 白道微怔怔盯着命盘许久,竟没能生出半点怒气。 他只是发冷。 从脊背冷到指尖,再从心口冷到脚底。 那这些作践自己的日子……都是为了什么? 倏然,一声清亮的鸟鸣在殿外响起,有种不合时宜的婉转悠扬。 白雁然带着几只白鹭出现在入口。
第59章 月白的扇面上, 开满了艳丽的血梅。 白道微意识回笼时,眼前已横尸一片。 “怒”戛然而止,铺天盖地的“惧”席卷而来, 几乎将他吞没。 “……清醒些!”孔箜大力摇晃着白道微的肩膀, 眼中满是惊骇。见白道微没反应,他下意识掐出明心诀:“道微, 你莫非是被邪祟上身了?” 白道微也挺希望是这样,但可惜不是。 每个细枝末节,包括铁齿割开喉管的瞬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雁然死前,喊了他一声“舅舅”。 已经回不了头了。 白道微抬头, 看向孔箜。 …… 蓦然眼前一黑, 季月槐猛地从中抽离而出, 陌生的景象纷至沓来,快得像一场走马灯。 直至浓烈的喜悦再次填满胸廓,他才意识到, 又是一轮“喜”来了。 真是天底下最最古怪的感受了。 明明嘴角是挂着笑的,心里也是欢喜的, 但骨子里却隐隐发寒。 季月槐强迫自己看着那些画面,心中充满不忍。他知道, 这些“喜”, 都是踩在无辜者的血肉之上, 从苦难中汲取而来的。 古怪的是, 这后来的“喜”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快速地从眼前略过,到最后,就像是洇开墨的山水画, 晕作一团,再也看不清了。 白道微他对于“喜”的感受,越来越麻木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观境”中脱离出来,大口喘着气,浑身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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