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初极狭,两旁茂密的藤蔓低垂,冰凉潮湿的扫过季月槐的肩颈,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通,通,通……” 小径静的很,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复行数十步,季月槐忽闻莺啼鸟鸣声,手里的火折子也烧得更旺了些。 季月槐知道,这是要到头了。他一鼓作气,撩开挡在身前的藤蔓,钻出白雾的瞬间,眼睛被微亮的天光刺的眯了眯。 季月槐低头一看,脚底满是黏腻潮湿的青苔与泥土。 看来,他从外边的潭底,钻入了里面的潭底,两边只是被分隔开来而已。 季月槐又抬起头。 亭台水榭,草木葳蕤,冠荫浓绿,盎然的春意扑面而来,等等,扑面而来的还有—— “白夫子,您来啦。” “夫子,您今天来的好早!” “夫子,我的头发终于又白了一绺,是不是很厉害?” 只见呼啦啦出笼的小鸟儿似得,一群半大的孩子们跑了过来,有的打招呼有的卖乖,看得出来,都对白道微的到来期盼已久。 他们见到来人是季月槐时,皆大惊失色,刹住了脚步,不敢贸然靠近。 其中有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儿向前两步,她拱手行礼,问道:“大人,请问您是如何进来的?” 季月槐回过神来,他的注意力方才全被别的给吸引了。 在场每个孩子手里,都提着一盏灯,清幽幽,亮盈盈的,浮动于将明未明的清晨。 “我是……误闯进来的。”不知为何,季月槐不想对他们撒谎。 “啊,这样嘛。”女孩儿瞪大眼睛,和伙伴们面面相觑,她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问道:“大人,您贵姓?” “我姓季。”季月槐温柔地朝她笑笑,想,到底是小孩子们,心性纯善,竟然就不追问真假了。 “季大人,您是从哪儿来的呀?”一个小豆丁挤到最前面,好奇地问道。其他人也噤声了,皆看向季月槐。 “从桃溪村来的。”季月槐如实相告。 “什么桃,什么溪呀?” “桃李的桃,溪流的溪。” “桃溪村?好美的名字!”一个圆脸蛋小姑娘兴奋地拍手称赞,"大人,我家乡的名字也有个溪字,叫菱溪,是菱角的那个菱,您有没有听说过呀?" 季月槐闻言,微微怔愣了下。 他记得,在去年还是前年,此城因受异教侵袭,已成空城一座。 季月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怜惜地望了小姑娘一眼,避过了这个问题:“菱溪?一听就是灵秀之地,真好听。” 小姑娘嘻嘻一笑,叉腰自豪道:“多谢夸奖,大人。实不相瞒,我娘就是城主,她总跟我说,认真念书,刻苦练武,未来那个位子要我来坐呢!” 季月槐心跳空了一拍,忽然不敢与她对视,他蹲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但却又是一惊。 白了小半。 他不动声色的望了眼其他孩子们的。 或多或少,都白了几绺。 小姑娘心思灵敏,注意到他的目光,羞赧道:“季大人,我这些天修炼偷懒啦,您瞧小池的,才叫厉害呢!” “归池,你别害羞呀,过来嘛——您瞧,是不是很厉害,他呀,是我们中天赋最高的!” 那个叫“归池”的是个清秀内敛的男孩儿,他怯怯地转过身,向季月槐展示他白了大半的头发。 季月槐实在实在夸不出口了,他勉强地弯弯嘴角,也轻轻摸摸男孩儿的脑袋。 他不忍地低下头,敛起眼底的森寒之意,抬起头时又是和和气气的模样:“话说,你们方才唤白夫子,是在喊白宫主么?” “宫主……啊,是。”领头的迟疑一瞬,用力点点头,“莫非,您认识白夫子么?” 季月槐煞有介事道:“何止是认识,我还是他的座上宾呢。” 坐在地牢里的那种。 闻言,孩子们皆惊呼,满心满眼的崇拜。 “瞧大人您的气度谈吐,定是哪门哪派的大侠!” “我也这么觉得!对了大人,您知道雁翎山庄么?”小豆丁凑到他跟前,兴奋地问道。 季月槐岂止是知道,他点头:“久闻盛名。” 小豆丁一听来劲儿了,追问道:“那您去过那儿没有?” “嗯,去过好多回,也呆过好一阵子。” “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小豆丁欢欣雀跃地拍手,期待地看向季月槐:“您一定认识继夜哥哥吧,他现在有没有当上首席弟子?有没有把青马竹梅娶回家?” 小姑娘纠正他:“是青梅竹马才对!” 季月槐认真思索了片刻,却根本想不起这个人。他问道:“小朋友,这位哥哥他姓什么呀?” 小豆丁犯了难,与伙伴面面相觑:“不知道,我们没有人知道。” 那小姑娘拽他的袖子,出主意道:“我们待会儿问红姨呗,嘿嘿,她可疼咱们了,肯定架不住咱软磨硬泡。” 还没等季月槐问“红姨”是谁,只听得一声悠远清扬的鸟鸣划过长空。 “大家,时辰到了,该早功了。” “季大人回见!” 在领头的催促下,众人纷纷提着灯,向里小跑而去,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在远处的白雾里。 季月槐笑着挥手,看着他们离去后,才原地缓缓蹲下,痛苦地皱起眉头,额角青筋突突的跳。 方才窥视白道微的喜怒哀惧时操之过急,贪多嚼不烂地一股脑全接收下去,现在那难受劲儿反上来了,弄得他脑子嗡嗡响,几乎要站不稳,方才是强撑着才没有倒下的。 季月槐掐着晴明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现在不是停下的时候。 “大人,您是身体不舒服吗?”身后忽然传来询问。 季月槐一惊,他抬起头,发现那个叫“归池”的男孩儿竟没有走,正担心地看着自己。 “刚刚是有些。”季月槐勉力扬起笑容,“现在已经好点了,不碍事儿的。” 归池松了口气,拱手行礼道:“大人请随我来,我带您去书斋歇歇脚。” 书斋轩窗半开,架上的青瓷瓶里斜插一枝连翘,室内隐隐有清香浮动。 季月槐坐在凭几旁的蒲团上,归池则是忙前忙后地替他斟茶水。 看得出来,归池的动作很生疏,倒茶倒得断断续续,撇沫也撇的不熟练,看着不像经常招待来客的。会不会,自己是这些年来的头一位? 季月槐想着,端起喝了一口。 有点涩嘴。 他冲归池眨眨眼,笑着道:“多谢。” 又喝了一小口,季月槐不经意间问道:“小友,你们的白夫子何时会来呀?” “不知道。”归池摇头,“夫子有时候一天来好几趟,有时候几天都见不到。” “那,你能带我去见见他吗?”季月槐语气温和,试探性地问,“我不见了这么久,家人该着急了。” 归池面露难色:“不行的,大人,我们不能……俗世纷扰良多,易乱道心,我等须守清修之戒。您不必担心,待会儿红掌事要来,她可以带您出去。” 季月槐心下了然。果然,他们是出不去的。 “大人。”归池忽然出声,欲言又止地看着季月槐。 “怎么了,是有话想跟我讲吗?”季月槐温柔地问他。 “嗯。”归池的手攥着竹节灯把,他鼓起勇气与季月槐对视,开口道:“大人,我也……姓季。” “哎,巧的很。”季月槐开玩笑道:“说不定百十年前咱们是一家子呢。” “一家子。”季归池声音放的低低的,重复了一遍,“我家是涟州的。大人,您也是涟州的吗?” 话音刚落,他就摇头:“不对,方才您说过,您是从桃溪村来的。” “哈哈,涟州是个好地方呀。”季月槐赞道:“那儿的荷叶露最出名,喝一次就忘不了。对了,我去过你们万里湖的菡萏亭,坐在里边,能望见远处的小仙山呢。” “小仙山,小仙……”季归池念着念着,忽然不吱声了。 季月槐觉得奇怪,一低头,发现他单薄的肩头一耸一耸的,明显是哭了。 他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泪流满面却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来,哭的很安静。 季月槐看着心疼,问他:“是不是想家了?” 归池先摇摇头,又用力点点头。 “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他声如蚊吶,祈求般快速瞥了眼季月槐,“大人,求求您,能不能出去后向我父母讲讲情,让他们接我回去?” “我怕待呆下去,就再也回不去了……”归池拽住季月槐的袖子,满眼的恐慌:“我上次亲眼看见,亲眼看见……” 季月槐拍拍他的背:“慢慢说,别怕。” 归池吸了吸鼻子,磕磕巴巴地比划道:“阿景他,明明告别时,提着灯走的,笑嘻嘻的,但是那灯,他的灯我认得的,碎了一个很小的角,结果,结果几天后,我在红姨的手里又看到了。” “隔天就,就再也没见到了。”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向季月槐求证:“他是不是没有走?阿景最最宝贝他的灯了,不可能不带走的,不可能的……” “红姨?” “啊,红姨她是照顾我们的——” 季归池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发现,季大人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自己身后。 谁在后面? 季归池牙齿已经开始微微的打颤,他心知死到临头,便猛地扭头。 果然,红姨在后面呢。
第61章 归池吓蒙了, 缓过神来,哆哆嗦嗦开口辩解:“红姨,季大人误闯此地, 急着要出去, 我正想着带人家去,去找您呢。” 他心里又气又悔, 责怪自己方才急的上头,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究竟红姨听见了么?万一她听见了,要怎么办?自己会像阿景一样消失吗? 他考虑要坦白从宽还是抵死不认还是拼死一搏时,悄悄瞄了眼季月槐的神色,想, 这位大人如此的镇定自若, 说不定一直在藏拙呢, 出手就能打的旁人落花流水。 而季月槐此刻,正静静地与从内堂缓步走出的老妪对视着。 这是张饱经沧桑的脸,眼尾略耷拉着, 鼻翼到嘴角刻着明晰的皱纹。当然,满头鹤发, 和自己一样。 让人觉得古怪的是,此人身姿挺拔, 体态完全不似老妪的佝偻。 她是谁?红姨吗? 可, 与其唤她红姨, 还不如叫她嬢嬢, 那样要更贴切些。 季月槐再打眼一瞧,就觉得她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雁翎山庄里见过?还是榆林寨?还是……思索着思索着—— “桃溪村……” “在下——” 季月槐与对方几乎是同时开口。 桃溪两字一入耳,季月槐脑海蒙的那层窗户纸被“哧”的捅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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