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想纠正,这个称呼唤起了些破碎的回忆。 好似很久以前,他的名姓也被这样含在唇边,亲昵地唤过。 哼,想想就恨! 夜色深重,衣绛雪的绯衣越发鲜艳,好似飘渺的雾。 这股森然的美,来自幽冥。 极强的侵略性。 与书生相对凝视片刻,衣绛雪俯身,膝挪上床榻,长发如丝绦垂落,遮住他此刻的神情。 美人面庞瓷白,身若无骨,匀称修长的躯体裹着绯衣,苍然如新雪,独不见淡青色的血管。 他双手支着床榻,姿态诡异,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缓慢地覆上活人起伏的胸膛。 轻盈不压身,瑰姿艳逸,似雪魂幽魄。 倘若一晃眼,裴怀钧或许会觉得美人宛若流体,好似轻轻碰碎,就会融入他怀,淌他一身。 他仰躺着,呼吸急促几分,似乎能听见心跳。那样剧烈。 夤夜里,唯有他在连绵低喘,衣绛雪却息若冰雪,容颜诡丽,像一场幻梦。 裴怀钧不敢动,生怕惊破了这奇异的艳梦。 也许,他身上的是一条冷血无情的美人蛇。 又或是野话奇谭中的艳鬼。 红衣厉鬼终于缓慢地越过他横陈的身体,躺在了床帷内侧。 裴怀钧鬓发微湿,面庞绯红,仓皇支起身躯,似有几分惊容。 浸入骨髓的森冷,几乎要透衣而出。 他凝视衣绛雪,沉默片刻,最终叹了一声。 “小衣,你的体温太低了,这样会着凉的。” 说罢,他支起身,细心为他掖好被角,报以温暖的微笑:“这样就好了。” 厉鬼像个软软的米团子,被他细致地裹起来,只露出白生生的俏脸。 “……?”衣绛雪歪过头,满脑袋问号。 他没有体温,身体凉成这样了。 正常反应,难道不该是指认他是鬼吗? 裴怀钧似乎很有信心,安慰道:“在下一介书生,没什么自保手段。唯一有优势的,大概就是比别人多读过几本书。涉及妖鬼邪祟的知识,在下也略懂一二。” 他这句“略懂”,怕是在自谦。 裴怀钧弯起唇,揉揉他的长发:“应付一般的鬼怪,靠脑子也就足够了。真遇到应付不了的,死期也就到了,多想也无益,睡吧。” 说罢,他舒展身体躺下,胸膛平缓起伏。 不多时,就呼吸均匀地睡了。 衣绛雪裹着被子,只探出漂亮的脑袋,鼓起腮帮子。 这还能睡着? 真是心大到没边了! 吹灭了灯,屋舍黑暗。 衣绛雪却精神的很。 主要是,鬼的饭点到了,他想吃自助。 这书生脑子有病,但紫气香甜,很滋补。 他白天尝了一口美味,忍到现在就很不容易了。 书生睡的很熟,他一心大快朵颐。 衣绛雪凑过去,“哧溜”一声,吮了几缕甜丝丝的紫气,勾在舌尖,像是糖丝化开,他快乐的眯起眼睛。 好吃的令鬼蹬腿。 这么多天,他过的都是什么饥一顿又饥一顿的日子! 猛鬼落泪! 子时快到了。 万籁俱寂的深夜,红月斜照,映在窗户纸上。 腥风刮起,血月拉长鬼影,从黑暗里浮现。 踏、踏、踏—— 伴随着诡谲的脚步声,影子由远及近。 来者佝偻着背,身形僵硬,飘荡如幽魂。 窗户被提前糊好,那鬼怪没有找到“看”见猎物的方法,就始终在走动,寻找进屋的入口。 门外有鬼怪徘徊,屋内被打扰吃饭的厉鬼恼了。 衣绛雪顶着迷离的黑眸,散着长发,直挺挺地坐起来。 他“咔咔”地扭动头颈,几乎绕了一周,看向窗外。 衣绛雪当然知道鬼怪徘徊的理由,神情一沉,双眼泛出杀意。 “……紫气。” 这书生一身曜曜紫气,像是夜里点着灯笼。 不仅能闪瞎鬼眼,还香飘十里,能不招鬼吗? 将鬼比鬼,换他也上门吃大餐。 但是衣绛雪很不开心。 毕竟,抢食的来了。 不干掉对方,他就不能吃独食了。 他可以抢别的鬼,别的鬼不能抢他,这事关尊严。 恼人的鬼,杀了! 碰、碰、碰—— 撞门声响起。 铁锁实在不牢靠,抵不住入侵。 随着“咔嚓”一声,木门裂开,鬼气缓慢地渗透到屋内。 尸体的腥,混着香火的熏燎,形成一种腐烂的甜香。 衣绛雪想起,这是刚进庙时,正门前那座大铜炉里,香烛燃烧时的气味。 在外徘徊的鬼怪,此时终于探进来一个脑袋。 那是个老人,颧骨深陷,须发皆白,身着葛色法衣。 他的双眼灰白暴突,毫无神采,干裂的嘴唇龇开诡异的弧度,露出流着涎水的利齿。 是那个古怪的庙祝。 白天时,他还作道士打扮,打理庙宇,提供庇护。 等到夜晚,他就化为鬼怪,在厢房游荡,以香客血肉为食。 “果然不是人。”衣绛雪心想。 他很快想到一个问题:“那‘禁忌’是从鬼口中得知,准么?” 好像,不准也没关系。 他早就死了,现在是鬼诶! 鬼难道还要怕鬼吗?必不可能。 思及此,衣绛雪不再维持人形,绯衣化作流动的鬼雾,轻薄而虚幻。 当他的鬼气覆在熟睡的裴怀钧身上,把这具温热的活人躯体压住之时。 本该轻若无物的鬼,自此化为噩梦。 鬼压床! 裴怀钧意识沉入海底。 他露出挣扎、痛苦的表情,却始终无法从梦中醒来。 厉鬼的檀发铺满床榻,长了一截,鬼气化作绛衣,轻飘飘地覆在书生身上,成为散不去的阴影。 绯红覆住他的脸,他好似陷在一场靡丽的梦里。 可厉鬼缠身,又是顶了天的噩梦。 衣绛雪认真圈好地盘,免得被抢了食物。 他抬起眼,冷冷地向挑衅者示威,似乎在说: “这是我的猎物。” “你不准碰。” 他是新生的厉鬼,凶煞的很。 认定的事情,讲不通道理,更不会作出让步。 顶着这一张倾城的脸庞,性格却纯粹又蛮横,天真又残忍。 庙祝不答,似乎没有人的意识。 衣绛雪认真:“听见没有!” 他超凶的! 在厉鬼的威胁中,庙祝动了,破开残损的门扉,缓缓走进屋内。 杖点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衣绛雪似凝露棠花的脸抬起,眼眸却黑透了。 他很生气:“居然还不退却,阴魂不散。” 说罢,他轻舐指尖。 不多时,那指甲长了几寸,尖锐锋利,润满血色。 那佝偻着背的庙祝接近之时。 血雾逶迤,衣绛雪化为人身,落地,眼透戾色,并指为爪。 凌空划去,血光连闪。 悍然出手——! 瞬间,庙祝的死人身躯上多出五道血痕。 鬼体好似被利刃肢解,纷纷掉落,没有发出半句哀嚎,就化作一地散碎尸块。 半截脑袋落在他的脚下,衰老的皮肉抽搐着,居然还在试图移动。 衣绛雪的鬼气霸道,侵蚀的速度更快。 不过数息,鬼气抵不住,骤然破碎,尸块也都不动了,快速萎缩、腐烂。 这样轻易。 这还是衣绛雪第一次杀鬼怪。 衣绛雪眨眨眼睛,看了看干净的爪子:“好像很弱的样子。” 他没什么参照物,对自身强度认知不清晰,不太会感知鬼怪的等级。 甚至,不会处理善后。 杀鬼容易,埋尸难。衣绛雪认真研究:“怎么办,总不能扔在地上,继续爬回去睡觉吧。” “要不然,把这书生也杀了,吃掉他,半夜跑路,免得被那两个修士发现。” 衣绛雪想了想,立即摇头否认,“不行,杀了就没得吃了,紫气很快就会散。” 他生前是人,心理上不太喜欢吃人,不如吸紫气。 大餐得省着吃,不能只吃一顿。 这是竭泽而渔,非常坏。 如果把活的养起来,可持续发展,可以吃好久。 衣绛雪心里的天平有了倾向,寻思:“要不然,把这书生摇醒,叫他收拾完继续睡。” “他知道很多,还很会收拾屋子,想来也会善后吧。”
第5章 东君庙诡话(4) 衣绛雪打定主意,坐回床边,用爪子戳戳被鬼压床的书生,唤醒了他。 没有鬼压床,裴怀钧很快就清醒了。 他腾地坐起来,惊魂未定,似被冷汗浸透脊背。 裴怀钧抹过后颈,长发湿漉,黏在颈侧,眼神有几分恍惚:“……这是,我做噩梦了?” “收拾屋子。” 衣绛雪指了指地上的鬼怪尸块,“用得到你的时候到了。” 裴怀钧看去,愣住:“这是……庙祝大人?发生了什么?” 衣绛雪目光游移:“不知道,这家伙是鬼,进来就碎了一地,好害怕。” 他还面无表情着,好拙劣的谎言。 裴怀钧心有余悸:“我刚才,似乎被鬼压床了,身体好重,醒不过来。” 衣绛雪气鼓鼓,反驳:“我不重。” 闻言,裴怀钧反而松了口气,眉眼释然,“是小衣就无妨,别是这老鬼就行。” 裴怀钧立即起身,披衣,准备处理。 竟然完全没深究这鬼怪怎么死的。 “鬼怪的腐尸会弥散腐气,‘凶’级以上的鬼怪,一旦尸首重新拼合,还会复苏。这件屋子不能住了,我们先把尸首处理掉。” 他临到关头,却是利索又冷静。 衣绛雪眼神闪烁:这书生,倒也不是百无一用嘛。 裴怀钧取出丝绸手套,戴上,捡起尸块检查。 他从庙祝快要腐烂的后颈发现一个繁复的黑印,道:“这是鬼仆印。” “鬼仆?”衣绛雪问。 “这说明,庙祝并非是天生鬼怪,而是被鬼怪控制,成为鬼仆,为其做事。” 裴怀钧神情凝重,“此事蹊跷。” 他说罢,用特制的封印布,将加速腐烂的尸首分开裹起来,说道:“总之,先把这鬼仆肢解,埋起来封住,以免出事。” 衣绛雪点点头,心里认可: 这书生不仅知道很多,还会埋尸诶。 好吃还好用。 * 东君庙是聚灵地,受恩泽。 院中有一棵参天榕树。冬日也枝繁叶茂,是许多精怪躲避风雪的地方。 夜半子时,小啾收着翅膀,正打瞌睡。忽的一激灵,他从树枝间窥见绯衣厉鬼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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