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岫道不清心底那份失落,只忽然觉得,自己与此刻紧密相挨的人的距离,比实际看起来要遥远得多。
“我没忘记回答你的问题,所以仍站在这里,也多谢你先见之明安排好了隔壁客房。”
语毕,头也不回离去。
眼望席岫背影,呆立良久,叶枕戈缓缓垂下了落空的臂膀。
时近晌午,简单地用了饭,叶枕戈和衣小憩片刻,醒后一番梳洗,换上件素雅的水蓝绸衫又特意悬佩了玉饰,在镜前流连片霎才离开房间,来到客房外。
曲指刚要叩门,轻细的鼾声便传入鼓膜。
缩回手,叶枕戈举头望向檐外,阴沉的天色预示着另一场雨水将至,果然不是个游园赏景的好日子……他步下台阶,阶前盛开着簇簇木芙蓉,洁白的花瓣挂着晶莹露珠,给娇媚的花儿增添了一份可爱。他微微弯了腰,右手的扇子像要保护花朵般护在一旁,鼻尖轻嗅芬芳,嘴角不觉漾起笑容。
纸窗后一道目光悄然送来。
席岫不想面对叶枕戈,可此时此刻的窥视却叫他不知餍足。他享受头脑一片空白的感觉,无需分辨对错,纠结爱恨,任视线贪婪追逐……
叶枕戈突然低咳了两声,仿佛怕咳出的气息沾染无垢花朵,匆忙掩住口唇。
席岫一瞬就要推开窗户,正当此时,视野里却忽地多出了一人。
那人徐徐而来,身穿绛紫长袍,墨发披肩,双眉斜飞入鬓,细长的眼,眼角微微上挑,薄唇噙着似有若无的笑,三分阴柔七分邪气。脚步站定叶枕戈身后,揖礼道:“兄长,两百一十六日未见,楚霜很思念你。”
第三十六章
叶枕戈淡淡扫他一眼,径自走向院外,脚步既轻且快,穿越月门拐入回廊,回廊尽头又再穿越一道月门,直等出了沉香榭才放缓速度,朝一座临池古亭行去。
楚霜亦步亦趋随他驻足在了亭中。
亭外栽种一株桂树,浓郁香氛醺人欲醉,叶枕戈摇了摇扇,似乎并不喜爱这股气味,转身欲要离去,却见楚霜站立的位置挡住了阶梯,便重新背对他望向了亭外池塘。池水清澈见底,可观雨花石上蜿蜒细纹,偶有嫩黄花瓣随风飘落,随波翩跹,点缀着池面宛若一幅流动的天然画卷。
“楚霜不顾忠告前往沉香榭,惹兄长生气了吗?”不闻答复,楚霜神色黯然道,“兄长每句话皆如圣谕铭刻楚霜心中,岂敢忘怀?只是分别太久,理智难敌思念……”
叶枕戈安静地欣赏景色,仿佛天地间独他一人。
苦涩一笑,楚霜凝视着他的背影,似无限怀念:“我四岁家中生变,双亲与哥哥皆成贼人刀下冤魂,是义父收留无依无靠的我,替我报仇。可我最感激的却是兄长,若无兄长关怀备至,我何以摆脱血亲惨死眼前的痛苦?”
彼时楚霜年仅四岁,为便于照料,加之顾念他丧亲之痛,叶晴让他暂且留在了沉香榭。
叶枕戈全心全意完成父亲嘱托,知道孩童失去哥哥便以兄长自居,安慰、陪伴,无微不至。三年同吃同睡,形影相随,楚霜视叶枕戈为再世亲人,几乎依赖成性。以至于三年后被迫分开,楚霜不惯独眠,夜夜难寐,竟半夜悄悄潜回沉香榭,被撞见的婢女禀报给了老爷。
“兄长还记得这件事吗?后来是兄长替我求情代我受罚,明明挨了笞杖,疼痛难忍的是兄长,可不争气掉泪的却是我,那时兄长非但无半句责备反而哄慰我莫要伤心。”走近叶枕戈身边,楚霜看向他的眼眸流露出一丝纯真欢喜。
叶枕戈依旧纹丝不动,不言不语。
“兄长记得这池中锦鲤吗?”瞧叶枕戈眼睫突然颤了颤,楚霜心情大好,道,“那些锦鲤色彩鲜艳煞是美丽,每每兄长立于池畔就会争先恐后游入脚底。楚霜欣羡非常,也想如兄长般被锦鲤亲近,便喂了它们许多食物……都怪我急功近利又不得要领,害兄长失去了心爱的玩物。”
叶枕戈终于摇了摇头,道:“陈年琐事我早已忘记,你也别再提了。”
“兄长不许我提是因为仍在生气?我清楚自己曾做错许多事,但无论做错什么,兄长却总会原谅我。”他讲得毫无悔意甚至颇为得意。
一开始是一本古籍。
某日,叶枕戈于庭院练武,楚霜便乖觉地留在屋中写字。他年纪尚幼,手腕绵软无力,蘸满墨汁的狼毫提往纸面时突然跌出五指,笔端恰巧落上了一旁古籍。他心知兄长爱书如命顿时手足无措,可越擦拭越脏,简直不能看了。
叶枕戈回到屋中时,等待他的便是个哭成了泪人的孩童。孩童站在比自己还高的桌案一旁,小手紧紧攥着书本,另一只手抹着眼泪,抹得满脸墨迹斑斑:“对……对不起……兄长……”
叶枕戈从他手中抽出古籍随意扔上桌,柔声安慰道:“不要哭,不过是一本书。”
不知是被藏了起来亦或已被丢弃,楚霜再未见过那本书;而此事过去不足半年,紧接着又发生了件几乎令他悲痛欲绝,后悔万分的事。
叶枕戈有一只名叫“双瑞”的小狗,是三岁生辰时冯敬远自潼良带给侄儿,这只小狗的故乡仍在更遥远的异邦之地。叶枕戈很疼爱双瑞,楚霜也很爱它,他喂了双瑞一块带骨的鸡肉,然隔日双瑞便开始呕吐,不久就再也不吃任何东西。
楚霜很爱双瑞但不知双瑞已是九岁高龄,有些食物对它而言是致命的。
怀抱双瑞冰冷的小小的身躯,楚霜哭着哭着睡着了,可等醒来后,怀中已空空如也。他跑出屋,见叶枕戈正给阶前的木芙蓉浇水便焦急地追问小狗下落。叶枕戈抬眸淡淡一笑,道:“我将它埋了,你无须自责。”
楚霜看了看木芙蓉下翻新过的土壤,又看了看兄长微笑的面庞,眼泪不受控制越涌越凶,不是因为双瑞被埋在了黑暗阴冷的泥土里,而是它最心爱的主人连一个伤心的表情也不肯为它流露。
时光荏苒,楚霜七岁那年搬离了沉香榭,因对兄长过分依赖,导致义父不悦,勒令二人半年不许相见。半年后,他雀跃得像只重获自由的小鸟,哈哧哈哧奔往兄长住处,可当前脚跨进庭院,大喊了一声“兄长”后,对方回望他的第一眼却没有与他同样的欣喜,而是一丝莫名,一丝讶异。
渐渐地,楚霜明白,即使没有义父禁令,兄长也不会思念他,找寻他。
古籍和双瑞都曾备受兄长珍惜,自己亦曾是兄长百般疼爱的“弟弟”,可古籍被兄长丢了,双瑞被兄长埋了,终有一天,他也会像它们一样被兄长抛诸脑后。
不过是本书,不过是条狗。
亲如兄弟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
将煲得火候十足的汤端上桌面,楚霜目不转睛看叶枕戈喝尽,然后从袖里取出了一只毽子,羽毛油光水亮,金光闪闪。他将那物递至叶枕戈眼前,笑吟吟道:“院里的金画眉昼夜鸣唱,影响兄长休息读书实在聒噪,做成这样的小玩意儿倒是可爱多了,兄长喜欢吗?”
失手跌落的汤碗碎在了脚底,叶枕戈垂下眼帘,默默无语。
楚霜既失落又隐隐有所期待,可等翌日再去请求兄长原谅,兄长温和如昔,既未训斥于他更只字不提金画眉,仿佛什么都已忘记。
自那时起,但凡兄长喜爱之物,楚霜就会设法毁掉,他好奇极了,好奇兄长究竟在乎什么?
“咳、咳……”
低咳声拉回了楚霜思绪,他微微侧目,一眼瞥见叶枕戈掩唇的扇子已非旧日那把,眉一皱便抢了过来。
叶枕戈随之望去,惊讶在脸上一闪而逝。
细微的情绪变化被楚霜尽收眼底,他立刻低头审视起此物。
象牙为骨,生宣为面,一把普通至极的扇子;与古籍、双瑞、金画眉相比毫无价值!可兄长却因自己的举动而紧张,他紧张的是扇子还是送他扇子的人?
“如此破烂东西不配被兄长的手拿着!”楚霜表情难看到了极点。
别开视线,叶枕戈平淡道:“父亲相赠的扇子被我输给了应翎,这把不过暂且充数。”
随手将那“破烂”抛掷池中,楚霜复又微笑,捧起叶枕戈右手,掏出丝帕细细擦拭。每根手指,每寸肌肤,直到他认为已干干净净才丢掉帕子,垂首去吻对方手背。
叶枕戈目光迷茫,思绪不知飘去了何处,可当肌肤传来柔软触感时他突然回头,右手一收一扬,反手便甩上了楚霜面颊,冷冷道:“你也不配。”
不轻的力道使得脸孔瞬间红肿,楚霜歪着头,浑身颤抖,呼吸一点点沉重起来。这熟悉的感觉令他恨之入骨,爱之若狂!
叶枕戈自十五岁便常与沈初行结伴出游,他们两个月,三个月,甚至一年半载不归。楚霜能见叶枕戈的次数越发减少,他始终认为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值得被兄长放在眼里;他恨透了沈初行,简直要被这股恨意逼疯!
只当又一次望眼欲穿地盼回兄长,楚霜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来到了沉香榭。
沈初行果不其然就在当场。
楚霜满脸和善地放下点心,却是兄长从不吃的莲蓉馅。
沈初行大咧咧惯了,懒得和人客气,加之嘴馋的毛病,无论东西美味与否都要尝一尝,便于是捏起块塞进了嘴巴,嚼着嚼着不由纳闷道:“有渣子?”
叶枕戈正忙碌着整理书册,本是无心一望,却倏地僵硬了表情。两三步跨向沈初行,捏紧他下颚拨出口中残余,定睛一瞧,除了夹杂其间的血沫,还有肉眼难辨的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尖。
“无晴偶无痛觉原来是真的啊。”楚霜嘻嘻窃笑。
“啧!我就奇怪味道——”话未说话,沈初行一口血呛在咽喉咳了出来,血水点点溅上叶枕戈面庞。
叶枕戈睁了睁眸,沈初行跟着睁大双眼,急忙伸手去拭。
楚霜正当兴味盎然,眼瞧这幕,脸色一变冲上前道:“不准碰我兄长!”
叶枕戈竟也同时挥开了沈初行,紧接一掌拍向楚霜胸膛,厉声道:“以后休再踏足沉香榭!”
连退数步,楚霜堪堪稳住身形,错愕地望着兄长,那个一句重话也不曾对自己说过的兄长……
半晌后,楚霜按着胸口发出了模糊低笑,紧接开怀大笑,第一次有了无与伦比的满足!想被那无波的眼眸睥睨,想被那冰冷的双唇拒绝,想被狠狠推开,重重践踏!如此不加掩饰的冷酷对待是他不同于任何人的证明,是他所享有的独一无二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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