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倒也不是楚家的过错,时事造就而已,想来我也确实没什么本事,抓不住江洋大盗,擒不住贼寇,平不了祸乱,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全权交给楚家也不错,乐得清闲,在百姓之中口碑是差了些,但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就辱骂朝廷官员。” 所以姚文咏每日连例行的公堂都不必去,只在家中陪着温婉的妻子和娇俏的女儿就好,但他偏偏还是个容不得百姓受苦的好官,说不得连官也算不上,只是个滥好人。 江湖侠士匡扶正义是只在乎惩恶扬善,善后之举,银两安抚都是他来做的,他又揣着读书人的清高,好事不留名。 谢见涯也想起来他初到暮河状告楚家的时候,姚大人还给他塞了几两银子,虽然后来还回去了,但这样的作风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两年前清源山上的试剑大会,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在此前被暮河城平民状告,勾结地痞流氓,残害羞辱百姓,为官不仁,疏于职守,渎职无能,数罪并列,押往帝京的那天晚上,听说暮河城下的雨特别大,城西的河水都漫上岸。” “我这个平日里没什么本事的知府失势,妻女在家中也遭了秧,雨夜将犯人的踪迹冲刷的一干二净,后来我在乱葬岗找到了他们母女的尸身。” 姚文咏并未详说,寥寥几句,谢见涯却能感受到他的悲哀与愤怒。 他记得那个日子,秦姑娘一身素白为林孟生夫妇送葬的雨夜,那场雨还真是一场血雨,林月疏,姚文咏,暮河城的百姓,不知几何的人命途骤改,又不知多少人葬送了性命。 “姚大人之后没有追查真凶吗?以督查院御史大人的身份,想查到真相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谢见涯以为只是这样的仇恨还不至于犯下背弃家园屠戮万人的罪行。 却见姚文咏诡异扭曲地笑道:“啊,我忘了跟你说,我一直都知道是谁干的啊!” 试剑大会前日跑到钦差大人跟前状告他的那个李老汉,因为自己女儿与人通奸,卖不了好价钱了,可叹他自己蒙在鼓里,楚家忙于试剑大会无暇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老汉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告到官府。 他查到了真相,却顾及那老汉女儿的名声只让自己夫人去开导了一番,反过来却被他一纸状书状告到钦差跟前。 暮河城哪有能做够五年安安稳稳被调往他处的官员,楚家与皇室的隐秘知道多了总得想个法子将人处理了。 此事皇家有错,楚家和暮河城百姓也不是无辜的。 “就那个李老汉,我家夫人请他女儿作证,为我脱罪,答应的好好的,到钦差大人面前之时却变了说法,这便罢了,我这官做得本也配不上。” 姚文咏小口抿着杯中酒,已有了醉意,双眼迷离,却有着实实在在的恨意。 “偌大的府中并非只我妻女二人,可我被押解进京,府中的仆从护卫也散了,趁着雨夜,他们将我女儿夫人掳走,百般羞辱!” 言及此处,姚文咏仍是胸中愤慨难平,咬牙切齿,“那李老汉,还有他那老实巴交的女婿!” “我的歌儿,她才十三岁,不堪折磨,奋力挣扎,被他们失手打死夜半抛尸乱葬岗!我那温良贤淑的夫人,强忍屈辱,在乱葬岗吊着一口气,硬生生的被磋磨干净,玉殒魂断!” “我回到此地之后,四处打探妻女下落,城中人见我如豺狼虎豹避之不及,还是昔日衙门捕快言辞闪烁让我到乱葬岗去找找。” “她们二人悄无声息的躺在烂肉里,身上青紫瘀痕交加,衣不蔽体,血污烂在衣衫上,夫人将死死抱着歌儿的肩膀,像是唤她起身的模样,可腿上和腰际已被野狗撕咬过,白骨森森啊,死不瞑目!” 谢见涯只是听着就觉得难受,且不说暮河城百姓到底是不是真的视若无睹,道德沦丧,任凭哪个为人父为人夫的人,见了此情此景都很难不发疯。 这怎么? 乱岗坟冢陈僵尸,亲人残躯恶犬食。 此间百姓视无物,朗日更将凶徒蔽。
纾难
姚文咏的酒越喝越精神,赤红的双目像是能滴下血来,却又不想像是说给谢见涯一人听的。 忽地凉风袭来,卷起地上枯枝败叶,一群黑漆漆的乌鸦落到枯死的桐木上,白日黑羽,沉默寂静。 “我去问他们,要么闪烁其词,要么是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我曾去那老汉的女儿家中询问,被他女婿一盆污水淋了一身,走在街上人人骂我。” “狗官!活该你家全死光了!” “呸!平日里亏心事做多了总要遭报应的!” …… “报应啊,你说呢,我是不是报应?” 谢见涯无话可说,他回答不了,可那枯枝上站立的乌鸦圆溜溜的深黑的眼睛望过来,他总得说些什么。 “这不是报应,可怜你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人,见不得人受苦,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圣人训听得,又不能真坐那善良得毫无锋芒之人。不为自己着想的人才是神鬼厌之,不得好死。” 以谢见涯的立场不该说这些话的,可姚文咏一生唯一做的称得上是过错的事,就是做好人,做默默无闻的好人。 他本可以守着美眷娇女,不管这些人的,反正平民百姓对楚家怨声载道也不会对他有丝毫影响,而楚家还有皇室撑腰,他就是个光杆知府,没人待见,还非学着人家好官体恤百姓。 谢见涯觉得啊,楚家管的事不少,总有知府大人看不到的地方,知府不算什么大官,便是他家中富庶,常常接济怕也难以支撑,厚此薄彼生出怨恨。 百姓不免揣测,清水闲官又是哪来的钱讨好百姓的? 人啊,行商的不喜欢当官的,杀猪的看不起杀鸡的,但他们都不待见有钱有闲的人,还有就是…… 你家死了猪得了十两银子,我家的鸡就值一两吗? 嫉妒贪欲也好,怨念愤恨也罢,这些人都憋着一口气,这口气冲着庞然大物撒他们不敢,还有谁比一朝失势家破人亡,昔日神灵活现的知府更合适呢? 他们也不是坏,就是在笑话你。 你啊你啊,哪个当官的当到你这一步还不如一头撞死! 妻女惨死,丢官还遭人欺辱,所以姚大人走上了这样一条路啊! 亲逝友散,孑然一身,踏上了蚀心跗骨仇恨铺就的路,走得酣畅淋漓,却步步沾血。 “您见笑,我来时还想过,前边是个杀人如麻十恶不赦的狂魔在等着我,我还怕真就死在这儿了,我妻子怕是会伤心欲绝,却没想到……” 没想到么,也并非如此。 谢见涯以为最多也就是碰上个六亲不认的疯子,姚大人确实算得上是疯子了,但可不是六亲不认。 “没想到什么?” “没什么,我准备了千言万语规劝之词,想来也用不上了。” 姚大人不后悔屠杀了暮河城万人,血肉之躯垒砌的高墙,足矣填平乱葬岗深处的冤魂,至于流血漂橹,万魂噬心,地狱业火难熄,那都是姚文咏心甘情愿承担的。 口口声声说着“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重要”,其实都只是在开脱罪责罢了,我的至亲一人,比这天下间素不相干何况是有仇的万万人都重要。 那群栖息在树上的乌鸦等不及了,扑扇着翅膀像一层乌云飞走了。 姚大人笑道:“连这蠢鸟都这么没耐性!” 稍等一小会儿他就会死的。 谢见涯笑不出声,他还有一事要问。 “姚大人只是想要暮河城众人的性命,可有想到布防图交给敌方,国难临头,会数不胜数的女子如您的夫人和女儿一般?” “唔……我都要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听听人家这话说的,挺有道理的啊! 嘴上说着要死,嘴角还真缓缓淌出鲜血,不似作伪。 谢见涯心道,看起来不太好啊,什么时候吃的毒药?他去买酒的时候? “唉,年轻人,你别急,离世还有一会儿的功夫,没几句话了。” 姚文咏咧嘴笑着,故作姿态地又喷了口血,方慢吞吞开嗓。 “军事布防图被我改了一处,那一处是大夏要塞,也是外族来犯时必然要走的路,山环水绕,但开阔明朗,反败为胜在那一处有机会。” 他轻轻说道:“千年古都。” 谢见涯霎时明了,此处临近与帝京也相隔不远了,虽冒险但也不至于就到那一步了。 “大夏只开国伊始就与江湖没有共存的可能,江湖势大,野火烧不尽,先帝也好,当今陛下也好,惧怕江湖人又仰仗江湖人,偏偏又只会搞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我呸!姓谢的没一个好东西!” “哦,我忘了,你也是他们家的人!” 谢见涯:您随意…… 不过按理说他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世,但听着这意思又不像这么回事儿…… “好了,我这大限将至,剩下的这会儿功夫就跟你唠唠嗑。” 青白色的天际处,方才应该已经全部飞走的乌鸦竟然还剩了两只,却不是黑漆漆的不祥之鸟。 纯洁的羽翼从残败的枝叶中凋零,白鸦,还是两只,翅膀挡住了午后刺眼的亮光,仿若金色的神迹从天空倒影而下,摆正了腾空跃起的飞鸟刺目洁白的身影,闪耀着温暖晕黄的光芒。 “你刚刚说你成亲了,可有儿女?” “没呢,前几日刚成的亲,她身体不好,儿女缘薄。” “这样啊……漂亮吗?” “不漂亮。她脾气差,发脾气了不说话,心思重,女红针线都不好,不会做饭洗衣,还喜欢戏弄人……” “啧,这么差劲?” “没有啊,在我心里她肯定是最好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无所不能的,武功高强的姑娘,特别厉害。再说了,我脾气好,心思单纯,会女红针线,洗衣做饭,真诚淳朴,唯一不好的就是不太厉害,保护不了她。” “怎么听着像是老夫老妻了啊!” “嗯,倒也不是,只是朝夕相伴快有三个年头了。” 不知何时躺在地上的姚大人坐起身来靠在阶前,悄悄闭上眼睛。 “好,那后生可要跟她白头到老。” 谢见涯抬眼看看那刺目的阳光,摸着自己的肚子,桌上的饭没人动过,偷来的酒倒是喝了差不多。 看着沐浴在光下闭眼含笑的姚大人,他还是忍了。 “看在你最后祝福我跟秦姑娘的份上,我勉为其难给您刨个坑,这下酒菜也全孝敬您了。” 姚大人,一路走好。 谢见涯将这原模原样的话一并在信里告诉了秦姑娘,将死之人,她倒不怀疑姚文咏再坑他们一把,最坏不过如此了,还有一线生机总比等死要强。 她将谢见涯心中所说的大夏叛臣与缘由一并告知了,也将这些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晏齐荛和胡瑶不以为然,楚扬墨恍若未闻,陈缈缈皱着眉头说道:“即便如此,战火波及的无辜百姓他们也实在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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