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戎青脚步没动:“等会儿,我先打个电话。” 指间的香烟尚未燃尽,刚刚接到的那个电话也仍盘旋在心头。 有人在查兰又嘉的就诊记录。 虽然这次是她快了一步,没让对方查到,但多少有点运气成分在。 运气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梅戎青思来想去,始终有点不放心,低头滑动着手机屏幕,从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很靠前的名字。 等接通以后,她连招呼也没打,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你确定军区医院不会泄密吧?” 这问题起得突兀,但电话那头的人却并不显得惊讶。 透过淡淡的电波底噪,传来一道温润清朗的男声:“不会,怎么了?” “没怎么,未雨绸缪一下。”梅戎青说,“就算有人用手段去查,也查不到吧?哦,像你这种的除外。” “我这种的?” 那人跟着重复一遍,似是有几分无奈:“放心,我不会去打听,尊重你的隐私。”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可靠笃定,梅戎青还真的放下心来,神情一松,随意闲聊起来:“干嘛呢,今儿不上班了?难得看你接电话这么及时。” “今天周一,人不多,这个点刚好没有预约。” 她听得咋舌:“不是,我说你这破班还上出瘾来了?居然上了快十年都没腻,真有你的。” 对方淡定道:“可能是有瘾,毕竟这份工作还是挺有趣的。” “比如呢?别人到底都找你做什么稀奇古怪的忏悔了,给我提供点灵感?” “恐怕不行。”那人轻声笑了,“也要尊重来访者的隐私。” “……得。” 话头被堵住的梅戎青猛地吸了口烟,笑着调侃:“现在我信你能替我守好秘密了。” 对方的语调始终温和从容,听到她抽烟的动静,声音更柔和了些:“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打住啊!我可不是你的病人,少拿那套审我。”梅戎青很是警觉,当即反驳道,“我这是太兴奋了,需要释放一下,这一阵实在没空,不然就回来找你喝酒了。” “抱歉,我的问题。”男人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还没跟你说过吧?三天后就开机了。” 梅戎青的语气里有种显而易见的迫不及待:“而且前段时间我找到最适合演谢雪的人了,等到时候做完粗剪,第一个给你看,你一定也会觉得惊喜。” “说真的,我有预感,晚秋会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部戏,无论以后还拍不拍戏、再拍什么,都不可能超越这部戏对我的意义了。” 因为她在筹备晚秋的时候,侥幸遇到了一个与电影主角分外贴合,亦有着相似命运的人。 更幸运的是,对方愿意将生命最后时光都交付给一部戏,和她一样是个孤注一掷、不顾旁人眼光的疯子。 这是真实人生的惨淡悲剧,却也是虚构故事的莫大福气。 创作者的一辈子里,能碰到一次这样的奇遇,注定永生难忘。 梅戎青的心潮澎湃溢于言表,电话另一端的人耐心听着,温声道:“恭喜,那一定会是部最让人难忘的电影。” 他并没有多问,话音里却有分量十足的诚恳真挚,令才华与偏执兼具的女导演听得眉目愈发舒展,眼神灼灼:“它一定会是!” 身后又响起剧组成员喊梅导的声音,她刚好抽完了一根烟,抬脚碾灭橘色光点,对电话那头道:“行了,你忙吧,我这儿也还有一堆事要折腾。” “先挂了啊小程。”梅戎青心情很好地同老友道别,“有空就过来探探班,酒管够,到时候我带你见见那小孩,你也会喜欢他的。” 听筒里最后传来的,是程姓男人带着淡淡笑意的温雅嗓音,如碎玉落清泉。 “好,下次见,青姐。” 中午一点,京珠市某酒店,位于走廊尽处的一道房间门被敲响。 房门被打开的那一刻,门外压低了鸭舌帽檐的年轻男生,低声道:“你叫我过来干什么?不是说最好别见面——” 不耐烦的话音在他看清了门内人的面孔之后,戛然而止。 “你是谁?”闻野皱了皱眉,“傅令坤呢?” 来开门的陌生人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闻言,当即侧身请他进来,讲话十分客气:“您找傅老板?请进吧。” 擦肩而过的时候,闻野看他一眼,了然道:“你是律师?” 那人笑了笑,没有回答,反手关上了门。 光线明亮的酒店套房里很安静,透过客厅外的玻璃门,能看到一道身影站在露台上,但并没有太多声音流泻进来。 傅令坤在外面打电话,转头时看到了他,伸手朝屋里扬了扬,算是打招呼。 闻野没有回应,面无表情地在沙发处坐下。 前方的茶几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和一些文件,他粗略扫过,没心情细看。 一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闻野就觉得心烦意乱,满腔焦躁无处发泄。 先前过来开门的陌生人,也坐进了斜对面的沙发,拿起茶几上那台电脑。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屏幕,而闻野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空气里只有手指在笔记本触摸板上滑动的细微声音。 足够轻微,也足够沉重。 良久,闻野冷不丁开口:“这场官司要打多久?傅令坤想让我拖多少时间?” 那人怔了怔,总算抬眸望过来。 他正要说话,就听见哗啦一声,露台处的玻璃门被人拉开。 傅令坤打完电话进来了,整个人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像是刚收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看了眼似乎欲言又止的男人,笑眯眯地问:“聊什么呢?” 那人摇摇头,收回了本来想说的话,转而道:“傅老板,我差不多有结论了。” “这么快?”傅令坤顿时神情一振,“你说!” “我对比了大量细节和关键点,它们的所有特征都是吻合的。” 那人将怀中的笔记本电脑放回茶几上,又从桌面上散落的文件里找出一页,一并推到傅令坤面前。 “所以即便看不到实物,单凭视频和照片,我也有至少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基本可以肯定它们就是同一枚。” 一旁的闻野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两人在说什么。 但有一件事已经可以确定。 “他不是律师?”闻野看向傅令坤,费解道,“那你叫我过来干什么?” 匆匆赶来的年轻男生浓眉紧蹙,还想再说什么。 却在余光一瞥中,整个人蓦然僵住。 电脑屏幕上定格着一幅他异常熟悉的画面。 简单明亮的舞台灯光下,穿着白衬衫的年轻钢琴师正向观众鞠躬致谢。 领口处恰好滑出了一抹冰冷灿烂的幽蓝。 那是一枚镶着蓝色钻石的戒指。 这幅截取自现场录像的高清画面被定格放大,经过特殊处理后,连钻石上切割的棱角都能看见。 而另一张特地被翻出来的纸上,同样有着这枚戒指的特写照片。 画面更为清晰,显然是近距离拍摄的,令这枚蓝钻惊人的光彩纤毫毕现。 下方配有几行简单的说明文字: 稀世名钻L’aurore,即奥罗拉之心,3.2克拉艳彩蓝级别蓝钻,椭圆形切割,净度IF。 曾是欧洲历史上一位传奇王后奥罗拉最珍爱的珠宝,经历了战火和风雨,传承数百年后依然光彩夺目,目前由德安茹家族收藏,价值难以估量。 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为奥罗拉·德安茹所佩戴,她是奢侈品牌JA创始人让·德安茹的曾孙女,据传,她与奥罗拉王后有一双极为相似的绿色眼睛,因此被赋予了同样的名字。 这是许多珠宝爱好者都知道的轶闻。 也是闻野在很多年前就清楚的事。 但这一刻,这份资料和那张面孔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明明已经有人试着遮掩过了。 瞬息之间,闻野明白了刚才两人究竟在说什么。 傅令坤根本没有信自己那天的解释,而是去找人验了这枚蓝钻的真假。 所以,他也意识到了兰又嘉的价值。 他发现傅呈钧唯一的软肋了。 “傅令坤,你到底想干什么!” 闻野猛地起身,心脏仿佛被人陡然被攥紧,剧烈而失控地跳动。 “我已经答应你去拖住他的动作了,为什么还要扯无关的人进来?!” 年轻男生满含怨愤的声音骤然响起后,整个套房都为之一静。 相比他的激动,傅令坤反倒显得很平静。 他朝对面的鉴定师笑着点了点头,那人当即起身离开了。 等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中年男人慢悠悠地坐进沙发,抬头打量着那个此刻心思很好猜透的年轻人,语气轻浮道:“怎么,这么关心那个小兔子?” “你这样搞得我都心痒痒了,真想亲眼看看这人到底是有多大魅力,能让傅呈钧把亲妈留下的身份信物送出去,还能让你跟我撒起了谎。” 傅令坤说着,很不可思议地啧了一声:“你跟他才认识多久,不到一个月吧?手段真有这么厉害?不过他好歹和那个王八蛋相处了三年,功夫肯定是练出来了——” “闭嘴!” 这些饱含恶意的话,闻野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他强迫自己镇定,沉声道:“兰又嘉那天就被傅呈钧接走了,你再查下去只会打草惊蛇,富安的内部核查已经开始,你没时间了,现在只有我能帮你拖延住他的动作,否则他很快就会查到你侵吞公款的事。” 傅令坤作为董事会成员,仗着手头持有的富安股份,中饱私囊,弄出了不少亏空,在老傅董离世,傅呈钧彻底掌权之后,本以为对方会慢慢接手这份庞大的产业,他还有时间把自己捅的窟窿填上。 却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上位者如此雷厉风行,而且早有蓝图,一来就提出了与政府合资收购金刚石公司、共同建设世界级钻石基地的计划。 一旦这项规划步入正轨,就需要调动一笔相当庞大的资金,傅令坤根本来不及平账。 更何况,现在还多了一个突如其来、似有深意的年中内部核查。 “我没时间了?”本该四面楚歌的傅令坤哼笑一声,“用不着你替我操心,我有办法暂时盖过去。” 冷静下来的闻野看见那双浑浊眼睛里弥漫的阴鸷,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绝对不能再提兰又嘉了。 “所以,你今天找我来就为了说这个?不需要我了?” 年轻男生声音很冷,转身就要离开:“那我走了,记得把我妈送回去,我们两清,以后别再来烦我。” 身后却响起了一道笑声。 傅令坤笑着喊他:“闻野,你知道我刚才接到了谁的电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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