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希望能和母亲换一换。 现在,一个月的时间到了。 徐洋大概是现阶段最关心他、最懂他的人,周末约他去逛街散心,问他:“怎么样了?” 游辞说:“我没事了。” 当然是骗人的。 徐洋也不知道听出来没有,叹着气,忽然说:“其实你坚持就好,千万别去打听她消息,听到了就捂住耳朵,早晚会好的!但记住,千万千万!” 游辞心不在焉地应:“嗯。” 徐洋:“好久没见哥了,欸,你知道他最近忙什么不,我也是才听说——” 游辞:“……” 徐洋低头拨拉着奶茶杯上的封膜:“我妈跟我说,他家好像请了个住家护工。有几次在电梯口撞上,也不知道是谁生病了。” 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瞬间把脑里所有的喧嚣都摁进水底。 游辞没作声。眼前的玻璃反着街道上的倒影,树影、路人、自行车,还有他自己。 过去一个月,几乎每天都在猜——他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早上应该在公司,回邮件?喝冰美式?可能在听电话。 中午大概随便应付个饭局,晚上可能去见客户,或者在会议室里熬到凌晨。 他总是在忙,不忙的话——大概会在夜里飙他那辆大黑。 实在忍得辛苦,游辞就会偷偷点进对方的账号,却什么都没看到——没有更新,没有动态,没有任何公开的蛛丝马迹。 只有那张头像,还是从前的。点开,关掉,再点开。 最后,想他了,游辞就点开他的账号——早就删掉了,看着他账号的页面,看着那张看烂的头像,发呆。 但是这些都和亲耳听到他的消息不同。 海啸吞噬了游辞,他全身被冷水呛透了,呆呆地构想那个画面: 陌生的护工穿着统一的灰蓝制服,每天早上拎着保温桶进门,或者晚饭时间买好药、换好鞋,有条不紊地走进那个他想过无数次、却走不进的楼里。 就这样,见到他日思夜想的人。 谁在生病? 他?他母亲?父亲? 是不是……每天夜里撑着发烧没让任何人知道?是不是一边处理公司烂摊子,一边在家里生病? 想了那么多种可能,每一个都绕不过“闻岸潮”三个字,每一个都叫人喘不过气。可这些念头他一个也没问出口。 他怕徐洋说下去,也怕她不说。 徐洋全然没发觉游辞的僵硬,嘟囔着“太甜了”,将奶茶扔进垃圾桶,拍拍手,“不过也可能搞错了。我前两天刚在国贸那边碰见哥,走路带风,电话开着免提,看起来挺精神的。” 细节。要命的细节。 游辞眼前已经呈现出这幅画面,那个人具体的样子,另一场海啸来了—— “但他没看到我,也没打招呼。说不定就是家里来了个钟点工?她不是说是住家的吗?” “不知道哥到底在忙什么,盛子昂比咱们懂,”徐洋说,“不过他去东南亚谈合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偶尔还怪想他的。” 说着,她滑动手机页面,“对了,最近那个悬疑片你看了吗?我超想找人一起看……” 她的声音像潮水退去后的一片空地,空白、寂静,只剩下耳膜深处的回音。 这场海啸卷来的是一种近乎可耻的期待。 就像游辞压不下的那些幻觉——也可能是直觉,他总觉得一切还没有结束,总觉得,还会再遇到。 他压抑不住地去幻想:如果闻岸潮刚好出现呢?如果他站在某个角落,隔着人群,恰巧看到自己此刻的一言一行? 这念头已经成了种顽疾。 游辞每天都在表演。 假装认真工作,假装对电影感兴趣,假装在无事发生的日子里还有力气维持日常。每一次低头回消息,每一次故作正常的笑,每一个与人交流的假意热情,都是做给那个不会出现的人看的。 好像要是不这样,所有日常与平淡,就都没有意思、没有意义了。 这天回去,他却觉得很累。 于是敷衍地给后爸发了条信息,说这周末不回去了,工作太忙。他是真的累,每天都在演戏,觉得自己太有病。 累,却戒不掉。 半夜被回忆惊醒,梦到闻岸潮带着他回公寓楼下,醒来竟然傻乎乎跑到窗口看着空荡的街道,心里想,是不是刚刚有摩托车的引擎声? 当然是什么都没有。 浑浑噩噩找到手机,发现后爸回了句“好好休息”,又觉得自己像个混蛋。 第二天一早,游辞还是赶了火车回家。 路上没有告诉后爸,他觉得这也没什么。和往常一样,满脑子都是闻岸潮。没关系,想就想吧。如今,无可奈何,也累了。 他闭上眼睛。 到了家门口,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后爸一见他就笑:“哎,不是说今天不过来吗?我们还以为……” 他脚步刚停,就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门边,低头拉着轮椅上的人缓缓转身。 闻岸潮。 他站在轮椅后,手撑着推柄,姿态一贯的安静克制。轮椅上坐着的是许兰,头发盘得整齐,戴了丝巾。 游辞站着,神情说不出是惊是乱,只觉得早前幻想的片段一瞬间全崩塌了。 当被看见的愿望,忽然照进现实,这个成熟的演员却没有准备好,也没有台词可说。 后爸道:“今天热闹,岸潮陪许老师来了,昨天打电话来着,我还说可惜你就今天不回来。” 客厅里不大,茶几旁散落着一叠医学资料和几本厚厚的书,是游辞买来看的。上面贴了便签,用细细的笔迹写着:“肝癌患者术后营养计划”“适合静脉输液患者的低糖高蛋白食谱”等等。 母亲靠在床头,戴着口罩,手背上还连着点滴管。她眼神涣散,呼吸微弱,但看到游辞进门时,眨了下眼睛,像是想笑。 游辞下意识走过去,把她的胳膊从不舒服的角度轻轻扶好,动作小心地避开输液管。他低头看了一眼点滴瓶的速度,熟练地捏了捏止血带的位置,确认没滑脱,再把调速夹略微往下推了几毫米。 随后,抬手轻轻托了托母亲的腰侧,让她坐得更正一点,防止因久躺引起压疮。见她嘴唇发干,又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用吸管凑到她唇边,轻声说:“妈,喝一点。” 她含住吸管,慢慢抿了一口。 放下杯子后,他用干净的纱布替她擦了擦嘴角,又翻起盖在一旁的小记事本,检查今天的记录:有没有解小便、有没有呕吐、体温有没有偏高。 许兰看着这一幕,微微笑着,笑容有些感伤。 旁边的沙发上,后爸翻着厚厚的医学指南,忽然“噢”了声,又伸手拿回许兰手上的那本,“这本才是昨天看的,我记混了。” 许兰把书递过去:“我就说你看错了,人家孩子标得多清楚。” 后爸一边接书一边摇头,语气里也有些骄傲:“他就是心细,哪怕平时不太说话,事都记在心上。” 许兰点头:“能做大事。” 游辞听见,抬头朝她一笑:“阿姨,您怎么了,怎么坐着轮椅?” 他很努力做回演员。 余光看见,阳光从窗帘缝里落在那人身上,一层薄雾。 “老毛病,前段时间气不顺,住了几天院。”许兰语气轻快地带过,“好不容易能走动了,就惦记着她了。人老了,哪有啥大事,犯太岁罢了——我前几天去庙里抽签,师傅还说,我们这对老姐妹,今年是犯双的,病和灾来挡大运。” 她说着笑了笑,又回头看游辞母亲,“咱俩一块儿生病,连累儿子都跟着瘦了一圈,果然母子心连心。” 空气短暂地静了一瞬。 游辞低下头替母亲把手背上的输液管压实,掩住了眼神的晃动。 闻岸潮看了眼许兰的轮椅脚刹,蹲身把其中一侧重新卡牢。 明明呼吸都困,却竟然可以嗅到他身上的味道,游辞压着心跳,有种穿越时空的冲突感——怎么可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他跟自己宛若一见钟情的心跳说。 许兰转头和游辞妈妈说话,说天气暖了,也说楼下的玉兰今年开得早,一直握着她的手,一下一下,动作很慢。 后爸不时回应几句。 游辞低头拉着母亲的手,一言不发。他的眼神没碰过闻岸潮,但能感觉到他在。是某种碰不得的重量,在空气里一寸寸扩散。 这座屋子里,有三个半脚踏入晚年的人,气氛靠他们在撑。 还有两个,互为哑语的年轻人。
第80章 算啦 时间久了,绷着的弦软掉,游辞终于被迫平静下来。 手机弹出消息。 齐天:【你咋样了】 齐天:【艹】 游辞:【。】 齐天:【你很伤心?】 游辞:【。】 齐天:【问你一个月大妈,都不回我】 游辞:【然后你发现我伤心了】 齐天:【是啊】 游辞:【。】 齐天:【还好吗】 游辞:【不好。很不好。】 齐天:【别啊】 和齐天说话很累。游辞头疼地锁屏,屏幕亮了好几次,他百无聊赖,只能再无奈点开。 齐天:【他有啥好的】 齐天:【你再去找个活儿好的】 齐天:【找到更猛的,他算个吊】 齐天:【肯定没问题,咱有菩萨保佑】 游辞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实话说,这笑是出自荒唐。齐天式的安慰往往如此。他说不清自己是气笑的,还是无语过了头。 但也感到一束视线穿过屋子的空气投向自己。 抬头一瞥—— 闻岸潮隔着大人的喧哗,侧过脸看他。 游辞像被撞了一下,忙低下头,装作在擦眼镜,余光瞥见闻岸潮视线在他手机一扫,随后移开。 后爸在说要去楼下点菜叫饭,许兰在说不如今天就在这边吃,叫个外卖就行,说完又觉得不妥,认为老姐妹病着吃不了带油的,这时闻岸潮说:“我去做吧。” 他说完就起身,许兰点头:“这样最好。” 后爸跟着他进了厨房。闻岸潮卷起袖子,翻开冰箱——这动作说不出的家常,游辞像得到某种安慰。 后爸在旁边道:“鸡蛋、番茄、豆腐、娃娃菜,还有点瘦肉,都在这儿了。” 闻岸潮:“叔叔去歇着吧,我来。” 两人开始客气,游辞终于起身,低声说:“我一起来吧。” 他没有看他。 走进厨房时,和后爸擦肩而过。现在,只剩下他们。 游辞脑袋是木的,看见闻岸潮拿出菜板,把娃娃菜剖开,冲净。真的不是在做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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