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伦头一回发现自家大姐是颇有演戏天赋的。 她坐在胡启山身侧,一只手时不时搭上他膝头,轻声细语的询问他要不要喝茶?要不要吃水果?亲热甜蜜的模样,就好像最初跟她订婚的人就是胡启山一样。 胡启山在一边略显尴尬的应答着,“大小姐客气了,我不渴。”“大小姐你自己吃。” 方颖珊嗔怪的看他一眼,“还叫大小姐呢,叫我颖珊就好。” 她嘴里说得亲热,眼风却不时掠过张定坤所在的方向。 而张定坤呢?毫无异样的与弟兄们谈笑风生,半个眼神都欠奉。 这场爱情拉锯战,方颖珊输得很彻底。 一个高个子掌柜站起来散了一圈烟,张定坤将烟叼嘴里,立刻就有一双手擦燃火柴奉上去为他点火。 这一群人显然缺乏绅士风度,女士在场,也毫不顾忌的吞云吐雾。 烟递到方绍伦跟前,他摆了摆手。 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周氏姐妹看到方绍伦过来,灵波抬头跟他打了声招呼,周曼英在一旁点头微笑。 这对姐妹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不时凑一块咬耳朵,唧唧咕咕的谈论着她们自己的话题。 好在还有一位董鸣宇,不时能与之攀谈几句。 吞云吐雾的圈子里站起来一位,掐灭烟,走到方绍伦身边,淡笑道,“大公子,多年不见了。” 左云是“月城三结义”之一,张定坤的义弟,方记名下的酒厂和酒铺一直是他在打理。 他长相是袁闵礼那一挂的,但不如袁闵礼俊美,气质偏阴柔些。身条修长,面庞白净。 方绍伦之前跟他交道不多,点头示意,邀请他落座,“左掌柜,一向安好?” 如今年月,军政府形同虚设,月城日常维护多赖自治公所,自治公所也是左云牵头。 方绍伦夸赞道,“我和董校长从县城上来,街道宽阔,两侧洁净,比沪城还要干净不少,自治公所功不可没。” 这算一句恭维,毕竟沪城是大城,月城只是一座小城,占据地理优势,街头饿殍流浪汉要少许多,每年入冬后也会另辟收容所。 左云自然也知道,“大公子过奖了。” 厨房总算来请吃饭,方绍玮搀扶着方学群从楼上走下来。看样子是从沪城回来便到书房汇报工作去了。 月湖府邸的餐厅,因为经常要预备宴席,颇为宽阔。仍是席分三桌,三姨娘领着女眷孩子们分开坐。 主桌便是方学群领着这群汉子们。 菜色十分丰盛,在座的几个掌柜都爱喝酒吃肉,厨房特意做了烤全羊,撒了厚厚的孜然、辣椒粉、香料,弄得喷香流油,分装在不锈钢的盆中,人人面前都有一盆。 方学群咳疾未愈,饮不得酒也吃不得辣,说过一番场面话,提了提明年筹建棉纱厂的事宜。 棉纱厂落地西郊,先圈了三百亩地,特意选在开阔的位置,以备后续扩建。 “这次这个棉纱厂与以往面粉厂、酒厂、布庄都不同,不叫‘方记’。我跟几位老掌柜商量之后,定了‘博新’二字。”方学群徐徐道,“博采众长,万象更新。这个厂子要采取完全的股份认购制,这个事情早前已经商议过,具体细则章程回头绍玮你给大伙分说分说。年前把这事敲定,年后择吉日动工。” 方家筹建棉纱厂已有两三年之久,先后派出不少掌柜赴通州、无锡、沪城学习,从股份认领到纱车进货渠道、人工管理制度都有较为全面的准备。 西南自古产桑麻,桑园面积和蚕茧产量在华国名列前茅,手工小作坊并不少见,方家本身也有多家丝坊和布庄。 但棉纱厂不同,要引进西方先进机器,取代人工操作。 方家筹建之初,广邀西南地界的手工作坊主,向他们阐述利弊,邀他们入股,但响应者寥寥。国人对于机器的接受还需要时间。 方学群稍稍提点几句就退席了,临走看了一眼方绍玮,父亲年迈老去,需要他执掌门户了。 方绍玮历练了几年,场面功夫很过得去了,将棉纱厂未来前景一通描绘,又将主人架势端得十足,不断招呼大家吃菜,吆喝众人喝酒,把自己也喝得红光满面。 但方绍伦发现,虽然喝酒,众掌柜十分给面子的与他频频碰杯,但说到正事,大部分还是将目光转向张定坤。 桌上有掌柜问,“三爷,博新纱厂您准备认领多少股?给兄弟们透个底呗。” 认肯定是要认的,但数量的多少显然是众掌柜的风向标。 张定坤竖起一根手指头。 “十股?太少了吧?!” “三爷不看好这事吗?我就说这机器哪有人靠谱。” “就是,我听沪城的几个掌柜说,机器三不五时就坏,还得从外国派人来修。一来一回就两个月,哪里等得起。” 方绍玮面泛羞恼之色,棉纱厂已经势在必行,倘若张定坤带头唱衰,认股的事只怕就要黄了。 众人议论纷纷,张定坤伸出手掌按了按,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要的我都包圆了。” 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朗声笑道,“你们只知织布机造价高昂、修理繁琐,可知它一晚所出可抵一个熟练女工三月所织?” “三月?!不可能吧?”方家派出去学习的人手有限,有些只是道听途说。 有两三个去过其它纱厂的夹在中间点头,“确实如此。我亲眼看见那机车‘嚓嚓嚓’,布匹就跟码好似的,大半匹布不过个把时辰就得了。” “而且,”张定坤一发话,众人就沉寂下来,“说到机器维修,国家派了大量人才到国外学习,尤重工科,洋鬼子为什么能到我们的地盘耀武扬威?就是靠的工业革命。我们已经走在了后面,所以要学,难道我们的人比那些洋鬼子蠢?修理不会是大问题。织布机采购之前,会签订好人员的培训协议。不把我们的人交会了,我们能给钱?” 他不把话说尽,让众人自行思索。 更不提认股的事,但是气氛明显不同了,酒杯都向张定坤和方绍玮涌过去,场面一时间热闹非凡。 方颖珊仍是这两桌唯一的女性,只是这一次她陪坐的对象换成了胡启山。 张定坤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眸垂向桌面,端起杯来饮酒,喝得满面通红之后,眼风便再也控制不住,频频飞向张定坤。 方绍伦一路旁观,不得不承认,张三已非吴下阿蒙,方颖珊对他的倾慕并非心血来潮。 他向旁边桌的方颖琳打眼色,小姑娘很机灵,跑过来在她姐耳旁低声说了几句,终于劝得起身,扶着她穿过庭院,回自己小楼去了。 男人们的话题聊着聊着不免拐向时事战局。 即使群山阻隔,北边隆隆的炮火硝烟也不断吹到西南边陲来。 众人的目光和话语不自觉向张定坤靠拢,似对他的见识见解颇为认可。 张定坤隐瞒了北上的行踪,但他才从沪城回来,了解到一些讯息也不足为奇。 他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擎了酒杯站起身,简略的说了说各地局势,兵力战备都总结了三五句。 末了说道,“俗话说分久必合,但我看要聚在一起还早得很,各家虽然兵备有差异,但也各有优势和便利。就拿中原那几家来说,心脏腹地最核心,但也被盯得最紧、刮得最狠。咱们算是龟缩于一角,但地理优势明显,一时半会为难不到我们头上。” 行商最怕战祸,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松了口气。 谁不愿意和平呢?枪子可没长眼睛,能够偏安一隅,已算福分。 方颖珊走开,胡启山举止言语都自在不少,转头问方绍伦,“大公子,您刚说东瀛武器装备远胜我们,据说不过弹丸小国,如何做到的?” 东瀛与北俄一战之后,世界都看到了这个弹丸小国的实力。 方绍伦道,“改革的力量。东瀛擅长学习,多年前华国强盛时来学我们,现在学西方,在教育、工业、军事等多个领域进行了改革。经济发展迅速,国力因此得以强盛。” 方绍伦在东瀛读的陆军士官学校,上一次在沪城之所以可以轻易把那个北军手中的弹夹卸下来,就源于在学校课堂有许多次模拟拆卸的机会,时下最新款的型号都摸得很熟了。 而在华国,比如西南讲武堂,类似的训练非常少,一方面经费不足,要准备这么多新式武器来供学员拆练,需要白花花的银子支撑。 另一方面则是理念上也没有完全转变。 从天朝上国,尊崇冷兵器时代,被西方列强拖入热兵器时代,观念的转变还需要时日。 “地方武装里,挑选领头羊的时候,仍然习惯优先个子最高、块头最大的那一个。”他没忍住把眼刀飞向了张定坤,后者接收到了,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方绍伦侃侃而谈,“事实上一颗子弹可以击穿铜墙铁壁,光凭武力没有任何胜算。” 男士们就此展开了激烈讨论,各抒己见,话题从东瀛又绕到了与西南接壤的邻国。 西南地处边陲,边境线较长,与三个国度接壤,但皆是羸弱小国,目前都属西方殖民地。 南越被西法占领,印缅是大英的附属。 军政府在边境构筑了防御工程,但基础较为薄弱。西南是边陲地带,对邻国情形自然十分上心。 偏居一隅,最易被蒙蔽,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信息差会导致十分严重的后果。 躲得过腹地流弹,不晓得躲不躲得过边陲的长枪短炮?明年该不该放弃边陲县城的生意,是商家要考虑的问题。 众人不免将目光投向主家,投向方绍玮。 这其实是方绍玮表现的好时机,但他对边境局势明显不够了解,竟然将目光投向张定坤?带得众人跟着转向张三爷。 方绍伦不由得叹气,张三固然猖狂,方二愣子也委实不够争气。 但以方绍玮的资质,这三年他摸透现有产业,稳住各路人马,已相当不容易。 他素来爱玩闹,又自恃有方学群兜底,哪里会去研究国际局势,分析邦交策略? 眼看这风头又要落在张定坤头上,方绍伦轻咳一声,淡笑道,“我刚留洋回来,对国际局势稍有了解。与南越接壤的七个县城里头的商铺可以继续维持。” 他从东瀛回来,三岛家族对国际局势的把控向来全面且敏锐,他从三岛春明那里获得不少讯息。 众人不意一向不插手家业的大公子会发言,不过大公子刚回国,对国际上的信息自然要了解些。 有掌柜叹道,“但越线的越兵和法兵时常滋扰,也烦人得很。”商铺历来是兵匪劫掠的重点对象。 方绍伦点头,“据我所知,西法目前国内局势紧张,政局动荡,自顾不暇,没有太多精力来找麻烦。但店铺也不宜再扩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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