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是曹老爷六十大寿的时候,从北边请了一个戏班子来唱堂会,摆了几天流水席。 那时金柱少爷年方二十,新婚半载,是个相貌英俊极体面的年轻后生。 却不知怎么就跟戏班里头唱闺门旦的好上了,两人一见如故,如胶似漆,种种行迹瞒不住人,风言风语闹得沸沸扬扬。 曹老爷一怒之下,将戏班子逐出门。 东家不唱西家唱,戏班子虽然得罪了曹家,但月城爱听戏的人家也多,还是在月城地界盘桓。 结果,不久便闹出了事。这位金柱少爷竟然抛妻弃家,卷了店铺里进货的一笔款子,跟那位唱闺门旦的后生私奔了。 戏班子的班主跑到曹府上要人,把本就年迈体弱的曹老爷气了个倒仰,延医问药的拖了大半年,便驾鹤西去了。 曹金柱少爷的新婚妻子回了娘家,不久之后改嫁远地。 曹家几个闺女早就嫁了人,哪里还能管娘家事,曹家大院荒废了一段日子,被旁支占了去,街上几个铺子卖的卖,分的分,从此月城便没了曹家这号人。 月城本就是座小城,长日无聊,这种风流韵事、香艳新闻足足传了大半年。 但要光是这么着,不至于让方绍伦记这么久,这事还有后续。 大概一两年之后,也就是曹家败落不久,这位曹金柱少爷竟然又回来了。 一个人回来的,满身狼狈、面目凄惶。 看了家中景象,更是如遭雷之殛,痛悔不堪,原来的旁亲旧友也有一二好事者,追问他如何落到如此境地,他只喃喃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之后,他便成了烟馆赌场的常客。 方绍伦看见他的时候,这位传说中相貌英俊的男子已经形销骨立,不成人样了。 烟馆的打手们把他往门外头丢的时候,正好方家的人马过境,便不曾对他施以拳脚。 他衣衫褴褛,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蹒跚远去,嘴里犹自喃喃念叨:“……哼哼……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那时方绍伦不过十二三岁,张定坤刚刚调到去方学群身边,他身后是两个新来的毛孩子,见大少爷驻足,便将这香艳故事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方绍伦坐在马上,看着秋风里萧瑟远去的佝偻背影,只觉得寒意沁人……这份冰凉在十来年后,重又袭上心头。 方学群如今的身体比之当初的曹老爷还要不如,要是让他知道他跟张定坤有这番苟且,只怕也要气得倒仰。 这种香艳新闻如果出自方家,只怕整个月城都要被震动。 方绍伦在床上翻来覆去,双手覆住面孔,只觉得背上冷汗直冒。 他一夜不曾安睡,至天明正要迷糊过去,生物钟又让他准时睁开了眼睛。 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照旧到庭院后头的演武场去站桩,只觉得脚步虚浮、根基无力。 勉强撑过半个时辰,回房洗漱,下来吃过早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门房送了封信进来,火漆封印了,但他一看上面字迹便知道出自谁的手笔,抬手要撕,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打开来。 这回不是文绉绉的掉书袋了,几句白话跃然纸上。 绍伦: 我为昨夜的唐突向你致歉,实在情难自禁。言行不受管控,实乃二十七年人生未有之事。我心悦你多年,思之难忘,盼之如狂,或许你能因此宽宥一二。我极想向你当面奉上歉意,盼于长柳书寓一晤,殷殷等候。 定坤 方绍伦面孔一时红一时白,修长的手指夹着那张薄薄纸页,一条条撕得粉碎,等再也拼凑不出,才投入一旁字纸篓中,恨恨咬了咬牙,又长长叹了口气。
第26章 张定坤透过长柳书寓的玻璃窗子,望着逐渐暗沉的天色,叹了口气。 冬天本就黑得早,这会又起了风,书寓外那一排柳树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乱舞。 书寓里上了灯,桌上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正“咕嘟”着,柳宁一边布菜一边问道,“三哥,看样子,方大公子是不会来了?” 张定坤点了点头。 柳宁捧过一旁的酒瓮,“打电话去催了吗?” “打了。”张定坤摆手,“不喝了。”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呢,无非借酒浇愁罢了。 他打通月湖官邸的电话,刚说了句“喂”那边就挂掉了,再打就是忙音,估计是被拔了电话线。 柳宁笑道,“大少爷挺傲气呵,难怪灵波上次过来念叨着要帮你想办法。” 张定坤不以为意,“她能有什么办法?我都拿他没办法。” 柳宁觉得好奇,“三哥,其实我们家没这个传统吧,我记得娘那时候很喜欢听戏,一帮子票友,他们总求她伴奏,穿红着绿的在家里面咿咿呀呀的唱,爹看见了斥他们油头粉面,不男不女。又说戏子里头好南风的多,不是个正经。他老人家要知道你如今这样,非得把你打死不可。” 张定坤沉静的面庞上扯出一抹自嘲的笑,“那我得庆幸老爷子现在是没办法从棺材里跳出来打我了,他老人家那根九转钢鞭打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鞭通体纯黑,油光发亮,钢节一环套一环,一鞭下去皮开肉绽,他们哥几个都尝过滋味。 张定坤的父亲,是“东鲁药王张”的家主,却死于一场伤寒。 这种病症发作急性,中医疗效尚未展现,病人已经熬不住了。当然,跟旧疾及并发症也有关系。 灵波后来改学西医,大概也有这个因素在里头。 “东鲁药王张”夫妻俩先后逝世,膝下子嗣又未长成,被族叔张丙吉趁机谋夺了家业,声名赫赫的张府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 张丙吉没有把事情做绝,张定坤这一次北上特意去爹娘的坟茔前看过。修建的气派,打理的齐整,有专人看守。 所以他也只要了张丙吉一个人的性命,没有动他的家小,可比他当初仁慈。 如果不是张丙吉“斩草要除根”,对三兄弟一路追杀,他两个哥哥也不会死在逃难途中。 若只谋夺家业,张定坤不怪他。世道混乱,守不住自己的东西,怪不得别人觊觎。但多了两条人命,这仇就非报不可。 他如今于方家便如当初的张丙吉于张家,他要是存了同样的心思,改换门庭也不是难事。 可是他惦记着方绍伦,这事就办不成了。 他在黑黢黢的夜色里,跟妹妹慨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惦记他。” 或许是他饿得要死的时候,塞到嘴里的那一口甜,从嘴里一直甜到了心里。 “三哥,大少爷留洋去了三年吧,你就没……看中过别人?” 那年兄妹在沪城重逢,因为她暗藏的身份,没有公开相认,按堂子里的规矩为她摆酒赎身。 酒席上来了不少公子才俊,个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都是摩登漂亮青年。 也没见她三哥待哪一个特别亲热些。 张定坤颓然的摇头。 方绍伦一去三年,他其实有想过就这样算了,都把人逼到九州外国去了,有什么意思呢。 他寄回来的家书,他想方设法一字字看尽,没有一个字提到他。 漫漫长夜,孤枕难眠,等一个一去不回头的人。 远的近的,香的臭的,他想弄一个人上|床败败火是那样容易,可他不愿意。 戏文里头,霸王问虞姬,可有悔?怎么会有悔呢? 假使你尝过爱情的滋味,为这个人守身如玉,为这个人筹谋费心,为这个人万死,不悔。 柳宁在一旁嘻嘻的笑,“这就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锅子里的菜烫熟了,散发着阵阵肉香,她用公筷夹着蘸了料,再放到她哥碗里。 张定坤问她,“这段时间没有偷偷往沪城跑吧?” 她老实答道,“我哪里有空?托您的福,这书寓生意好的不得了。为了您今天要会见贵客,我挂了歇业,您没听到?电话都响了好几遭。” 张定坤将她从长三堂子赎出来以后,柳宁执意要开这家书寓,她的另一重身份从一开始就没有瞒他。 张定坤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他只管自家一亩三分地,但泱泱华国,如今满目疮痍,总有人怀揣梦想,想将它修补、聚拢、重燃。 他不会去点火,没有那么伟大,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但他也不会去掐灭这火种。 长柳书寓因为有他撑腰,不用像沪城的书寓那般到处打点。柳宁又从沪城请了个红白案都精熟的灶头师傅,姑娘们的来源各式各样,各有故事,但都精于琴棋书画,模样长得好,在她调教下又极会看人眼色,会说话。 所以尽管她这里卖艺不卖身,不少自恃有格调的男人们反而愿意往这儿来。 如今要光为下半身那点子事儿,泻火的地方很不少。姑娘们自己愿意谈谈恋爱她不干涉,但要想花银子买卖或是用权势威逼,都不成。 她立的规矩反倒自抬了身价,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兄妹两个吃饭,也不必避忌什么,柳宁打探道,“我听那些掌柜的说,西郊明年要建棉纱厂?” 张定坤点头,“地已经圈好了,过完年就动工。” “三哥你准备认多少股份?” “我得认个大数字,看还能剩多少给我吧。” “三哥这么看好这事吗?”柳宁问道,“我看了方家贴出的告示,还打算买点股子呢。” 告示里列出了认股的条件和优惠政策,不但有固定股息,年底还有利润分红。 柳宁手上有余钱,深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四处做一点稳妥的投资。 “这事儿能办。” “三哥,要不我跟你放一块?” “不成,你要放我一块,可就拿不回来了。” “为啥?”柳宁不解,她哥从来只有给她的,没有吞她的。 张定坤勾勾嘴角,“我这股子将来是要当聘礼的。” “聘礼??”柳宁讶异的喊出声,“你还是要娶方大小姐?” “别瞎说。”他挑眉道,“反正这事不孬,你想买放心买,三五年不成问题。” “就三五年?” “咋?你还想万世千秋啊?忒不知足了,能跟着赚个三五年就得了。” 他拿筷子头敲了她一记。 柳宁拖着他胳膊,“这是为啥?圈这么大块地,建这么大一厂子,就干个三五年?三哥你给我分说分说,回头再给你做双鞋。” “用不着,我穿皮鞋。” “给你相好做一双。”柳宁这话成功让她哥露出了笑脸。 张定坤放下饭碗,“我可没说这厂子就办三五年啊,回头你别在饭局上乱说。” 估摸着是有不少人,到柳宁这来打探消息。谁不知道长柳书寓背后是张三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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