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哥哥他还不知道。 不仅被蒙在鼓里,而且尊他如长辈,每年回京,还特意会登门造访。 这么想着,薛棠有些坐不住了,当即挥墨,给远在边塞的兄长写了封信。她不敢让绿鸳去送信,而是自己亲自去了。 华清宫的信使大都用于传达行宫与长安城间的消息,但也有徘徊于各地驿站的人。薛棠路过昨日那个花园时,心里不禁有些阴影,生怕又会有什么不明生物窜出来。 事实证明她没有多想,那只灰毛团一样的猞猁从树上跳了下来,几乎擦着她头顶略过,然后嚣张地窜上了一旁的假石。这小东西长得像猫,但耳朵尖一些,体型也大一些,目光中透着凶狠,龇牙咧嘴地看着她,喉中“呼噜噜”地发着声音。 “过来。”身后响起少年清亮的声音,那猞猁耳朵动了动,一改方才凶相,亢奋地朝薛棠扑了过来。
第4章 薛棠心里哀嚎了一声,反应极快地蹲了下来。 那猞猁却是扑进了蔺湛的怀里,他屈起一条手臂让它站着,另一只手中拿着鱼片,猞猁低头嗅了嗅,伸出粉色的舌尖,慢慢舔着鱼干。蔺湛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施舍给薛棠,而是专注地看着手臂中这团毛茸茸的小东西,神色堪称温柔。 薛棠颤颤巍巍地直起腰,趁他不注意,想就地遁走。 蔺湛掀起眼皮:“你东西掉了。” 火漆封缄的信纸因方才的动作从她腰间掉落在地,信纸上六个字“吾兄薛恂亲启”,薛棠看得清楚,蔺湛自然也看得很清楚。 他一甩胳膊让猞猁跳下,想去捡起来,薛棠一个箭步上前,把信藏在身后,警惕地看着他。 “什么事情这么急,等不得回宫,在外面就想给你哥哥写信?”蔺湛蹲在地上,摸了摸猞猁脖子周围一圈灰褐色的绒毛,让它窜入树丛中,这才慢悠悠站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她。 薛棠退了一步,贴在了粗糙的树皮上,“这是我写给家兄的信,不过只是些嘘寒问暖的话而已。” “是吗?”蔺湛“哦”了一声,眯起眼,“可行宫里没有各州县的信使,你写了送给何人去?” 薛棠微微一惊,“怎么会没有人?我记得昨日还在……” “今日一大早,他们便已受命出宫传达征收各州县的秋贡,自然不在。” 蔺湛上前一步,一阵清淡的苏合香的味道便自头顶笼罩下来,他俯身碰到了薛棠的手,薛棠侧过脸,艰难地说道:“真的是给家兄的信件……殿下何故要为难我?” 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抖,像是飒飒秋风中黑蝶扑腾的翅膀。 蔺湛的指尖在触到她手的毫厘之际停住了,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不甚在意的冷哼,“谁要看这种肉麻兮兮的信,我只是奉劝你一句,别干不合时宜的事情,否则……” 薛棠手中一空,警觉信纸不知何时已被他抽了出去。蔺湛退后几步,与她保持距离,两指夹着信,“否则,不只是让我发现这么简单了。” 他拎着信往她面前一甩,薛棠手忙脚乱接在怀里,谨慎地问:“殿下这是何意?难道,就因为家兄战败了一回,我就连给家兄写信也不可以吗?” 蔺湛的目光擦过她手腕上的伤,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抹嘲讽的神色:“你还真把自己当堂堂县主了。” 他说完,不再搭理她,吹了一声长哨,树丛中跳出一个矫健的小身影,准确无误地蹦入他怀中。蔺湛低下眼,又恢复了那堪称温柔的神色,大步流星离去。 薛棠松了口气,将信纸抱入怀中,思考再三,决定先不急着寄信给兄长,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为何偏偏在今日遇到了蔺湛? 她的背后,迅速浮起一层冷汗。 …… “县主,当日值房的人,都在这里了。”绿鸳退到一旁,面前站了一排侍女,皆是从宫中跟着来行宫伺候薛棠的。她们后面则站着内监和守卫,在薛棠可以调动的能力范围内,都被她招了过来。 薛棠的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滑了过去,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她六岁入宫,在这宫中住了七年多,这些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跟哥哥以后的死会不会有关系? 所有人都垂着头,面上的表情木讷而又乖顺。这些侍女和内监中,有崔皇后和长公主送来的,也有她亲自挑选的,而侍卫则是归羽林军管辖,所牵扯的势力盘根错杂,非她一人可以触及。 薛棠忽然有些恍惚,仅凭着蔺湛半是认真半是恐吓的一句话,真的值得她如此兴师动众吗?更何况,一只金丝雀在笼中又能扑腾出什么风浪来? “你们都下去吧。”薛棠从袖中拿出一支羊脂玉簪,抿了抿唇,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簪子找到了,不管你们的事,都回去吧,该值房的值房。”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片刻后,绿鸳又跑了进来,说外面有个身材高大、穿着深褐色短打的侍卫模样的人要找她,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已经站在外面了,他的突然出现令众侍女都吓了一跳。 荣铨怀里抱着一团灰扑扑的东西,纹丝不动地站在外头。薛棠之前见着他时,都是恭恭顺顺地站在蔺湛后面,蔺湛过于嚣张的气势将这个胡人侍卫完全掩盖了,现在离了蔺湛,薛棠才发现,此人表情呆滞,悄无声息,若不是因为异于汉人的发肤颜色和过于高大的身材,哪怕大咧咧往门口一杵,或许也没人会注意他。 暴君身边的亲卫,也尽是奇人。 薛棠微微眯起眼,他就死气沉沉地站在面前,无声无息,连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让人发现。 会不会是他在监视自己? 薛棠注意到他脸上滚下的汗珠,客气地邀请:“进来坐坐?” “猞猁。”荣铨僵硬地开口,“殿下让小的将猞猁寄养在您这,暂时当宠物养着。” 薛棠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荣铨和他主子一样横,显然没有说第二遍的打算,直接想将这张牙舞爪的猞猁往薛棠怀中送。 薛棠腿都软了,千钧一发之际大喊:“等一下!” 荣铨歪了歪头。 薛棠跑回屋内,不一会又出来,手里多了个红木食盒。她将盖子打开,“先放这里。” 荣铨道:“会闷死的。” 薛棠信誓旦旦:“不会的。” 荣铨没有再说话,两人蹲了下来。他将怀中的小东西往食盒里塞,猞猁似乎预见了自己即将身受囹圄的命运,露出獠牙扑腾起来。荣铨捏着它后颈,按住它背部,毫不怜惜地将它整个塞了进去,薛棠眼疾手快将盖子盖上,死死地摁住。 食盒中发出尖利刺耳的抓挠声,薛棠这才问:“殿下为何要将猞猁寄养在我这?” “殿下说,这个你不用管。”荣铨木然地复述道:“不过县主这里比较僻静,猞猁养在这,伤不到别人。” 薛棠最后挣扎了一遍,“我不会饲养宠物……” “鱼干。”荣铨打断她:“殿下说,它喜欢吃鱼干,还没有名字,让县主自己取一个。” 薛棠:“……” 荣铨完成任务,拍拍衣服回去复命,扔下一句话:“殿下说,如若死了,拿命来偿。” 薛棠背后流下一片冷汗,挤出一个笑:“他开玩笑的吧?” 没头没尾地将一个食肉动物扔给她,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还放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恐吓之语。薛棠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遇上这么可笑的事。 荣铨没有回答,表情木然地离开了。 “县主,这该怎么办?”绿鸳忧心忡忡道:“猞猁不是猫,长大了会伤人,而且奴婢们都不会照顾宠物。” 薛棠盯着食盒,吐出两个字,“炖了。” 当晚,她便以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认怂,命人找来一只铁笼,扔了几片小鱼干,趁机将猞猁锁了进去。半夜的时候,她被猞猁的叫声和撞击铁笼的声音吵醒,见帘外有幽幽火光,惊疑之下披衣起床,发现这凶狠的小家伙锁在笼中还不消停,居然撞翻了一盏油灯,绫罗珠帘已经烧了一半了,废了好大劲才将火扑灭。 薛棠一把菜刀在手里颠了半夜,没敢下去手,身心俱惫,沉沉睡下,梦中将蔺湛砍了千万遍,砍人的欲望太强烈,以至于居然没有做噩梦。 次日,她给猞猁喂小鱼干的时候,差点被咬下一根手指。读书写字时,叫声并撞击声不绝于耳,薛棠受不了了,当天下午将笼子扔到了一棵树下,只派人每日给它喂水喂食。所幸这种生物非常顽强,没有家猫那种慵懒睥睨且挑剔的脾性,不仅没有因身陷囹圄而绝食,反而肥了一圈。 薛棠这才放下心来。 …… 蔺湛踏入翠微阁时,正看见薛棠半倚着假山旁的石床睡着了。他故意没让人通禀,所以也没人敢进来喊醒她。少女穿着一件翠绿色的齐胸襦裙,外罩薄纱,侧躺时露出的腰线流畅优美。她一只手里的团扇搭在腹部,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一卷书已经掉在了地上,头发上还落着几片树叶。 蔺湛将书捡了起来,是本诗集,也没有写作者姓甚名谁,通篇辞藻华丽,意境迤逦。他心里不由得有些鄙视,这种华而不实的句子,怕也是只有像她这样的小女孩才喜欢。 石床上的薛棠微微动了动身子,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低吟,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做噩梦了? 蔺湛将书一扔,捻下她头发上的树叶,在她脸上戳了戳。少女拿手拂开叶子,偏过脸,又被捏住了下巴,逃脱不得。 “醒醒。” 薛棠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钳住自己下颌的手指坚硬而又冰凉。 “你脸上有虫子在爬。” 薛棠猛然睁开眼,这句过于惊悚的话和蔺湛的面容一同撞进了她逐渐清醒过来的意识里。 她尖叫起来,抄起团扇往他脸上抽去。蔺湛眼眸一暗,用比她更快的速度,反剪了她双手,将她摁在了石床上。 薛棠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第5章 噩梦并不可怖,可怖的是梦里想掐死你的人此刻离得只有一根手指头那么近。 她侧脸擦着冰凉的石床,蔺湛屈起一腿单膝跪在其上,像是制服囚犯一般,几乎要将她压进石头里面。薛棠侧过头,少年右肩滑下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只能微微缩起肩,“殿下恕罪,我没有想伤害殿下的意思。” 蔺湛低下眼,见她像某种可怜的小动物一样蜷缩着,因反剪着的姿势,背后的两块蝴蝶骨突显出来,掩在若隐若现的纱衣之下。他松开手,冷哼道:“谅你也不敢。” 薛棠坐正身子,理了理衣服和鬓发,手臂酸麻无力,她感觉自己抽筋了。 “你怎么回事?”蔺湛打量着她微湿的鬓角,她小小的胸脯微微起伏,正努力地平静下来。想到方才她看见自己时极度惊恐的神色,蔺湛不免有些不悦。 薛棠摸着脸,“殿下说我脸上有虫子,我自然很害怕了。” “那是骗你的。”蔺湛勾起嘴角,看上去心情不错,“我来看看猞猁。” 薛棠手一顿。 蔺湛挑眉:“怎么,你把它吃了?” “没有!”她豁然站了起来,“我替殿下养的很好,也很服帖。” 那只猞猁自从半夜打翻油灯,薛棠为自己的安全着想,命人剪光了它指甲,关在笼子里,不给洗澡也不给放出去,吃了睡睡了吃,短短几日,已经胖得认不出来了。 起先,薛棠觉得一切进行得顺利,而后却越想越不对劲。 虽然健健康康的,但以蔺湛的审美,他看到后很难说会有什么好脸色。 薛棠用饶有兴趣的语气道:“近日陛下赐了我巴西进贡的木蜜,用来煎茶最是去暑,殿下也不要在这树丛里待着了,随我进屋去喝茶如何?” 蔺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那也有的东西,为什么偏要到你这来喝,闲得慌吗?” 薛棠:“……” “不过我正好也渴了,勉为其难尝一尝吧。”出乎意料地,他撩袍站了起来,又回头玩味道:“你不介意我进你闺房?” 薛棠摇了摇头,强颜欢笑:“不、不介意。” 都屏退她的下人,大摇大摆地进来了,还能介意什么? 翠微阁前有小花圃,其后也有郁郁葱葱的竹林掩映,曲径通幽,景色宜人。屋内铺着金丝菱纹地毯,窗下摆着冰鉴,珠帘相撞的声音清越如水,一股沁人心脾的薄荷脑香味扑面而来,让午后昏昏欲睡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蔺湛道:“父皇真是恩待你。” 先帝与父亲互称兄弟,且不论以后的遭遇,至少现在对待薛家已是仁至义尽。 薛棠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下他意味不明的话,“陛下恩宠,我与家兄必不敢辜负……” “我是说,父皇恩待你。”重音放在了最后一个字上。蔺湛拨了拨帘子下垂着的琉璃珠,又走到了案旁,见那上面摆着一副冷暖棋子,从棋笥中捏起一粒白子,在指尖把玩,“这也是父皇赐下的?” 薛棠字斟句酌:“我来之前,这棋子就在这了。” “那就是给你解闷用的。”蔺湛打开棋盘,“来一局?” 薛棠道:“我略懂棋艺,怕是不能让殿下尽兴……” “我无聊了。”蔺湛自顾自地在圈椅上坐了下来,一手靠着凭几,一手指着对面,“坐。” 至今为止,他的态度很客气,还让薛棠执白先行。煎完的茶水也端了上来,里面加了木露,清香盈室,两人手边各放了一盏。屋内寂静可闻落针,幽幽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各自近在咫尺的面容,薛棠不经意间抬头的时候,正看到对坐的少年低垂着朦胧的眉眼,一手撑着案面,一手的两指夹着黑子,正安安静静地思考,居然显出几分温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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