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湛抬眼:“看什么?” 薛棠埋头下棋。 半晌,他有点忍无可忍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说的‘略懂棋艺’,这‘略懂’是何程度?” “稍微懂一些。”薛棠十分无辜地说:“先前说了,我不能陪殿下尽兴,殿下说自己无聊,那我也只好献丑了。” 蔺湛噎了一下,不耐烦地将黑子扔进了棋笥中,“那么蠢,怪不得只喜欢看那些卿卿我我的诗赋。” 薛棠一头雾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方才在假山旁看得那一本诗集。薛棠有些不认同地反驳,“如果吟诗作赋就是蠢,那翰林院里的才子们如何考得上进士?” 蔺湛一噎,继而反唇相讥,“你偷换概念,我说的是看诗之人蠢,不是作诗之人蠢。” 薛棠嘴角露出一抹笑,好似抓到了他什么把柄,“殿下又错了。这诗集的作者虽是匿名,但其诗作却风靡全长安城,我也是从长公主那借到的绝本呢。” 这下子,蔺湛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说的了。他往后靠在圈椅上,阖上眼眸,轻声道:“匿名之作?我倒要看看这家伙是何身份,帮那些会考的考官筛掉一些故弄玄虚之徒。” “如若那人真是沽名钓誉之徒,那也不会特意隐去自己的姓名了。”薛棠忍不住说了几句公道话,“殿下好骑射,文人好舞墨,各有所长,互不相干,何必断人活路呢?” 蔺湛眉尖轻挑,“你这么说,我倒是想今晚就把这人揪出来。” 差点忘了这人的德性,也差点忘了昨日他强行抢走自己写给兄长的信一事,薛棠垂下眼,默认了他这句话,端起茶杯,木露混着茶叶的清香模糊了面前人的身影,让她仿佛如坠云间。 “又是喝茶,又是下棋的,时间拖延够了,该带我去看猞猁了吧?” 蔺湛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差点让薛棠一口茶水呛在嗓子眼里,茶水打湿了前襟,浅红色的抹胸系带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像一条吐着红信的小蛇,蜿蜒在她玉如意一般光洁的锁骨上。 蔺湛避之不及地移开目光,没好气道:“脏不脏?擦干净再走!” 薛棠忙不迭站起身,跑到屏风后,索性将弄湿的外衣脱下换了一件蜜色折枝牡丹纹的半臂,一脱一换十分迅速,再出来时,正看见蔺湛背对着屏风。他身形颀长,侧脸棱角分明,目光望着窗外的景色,不动如山,一点都没有要趁人之危的意思。 想起上回他主动将自己推开的事,在这一点上,他算是个君子。 这么说来,好像在梦中,他也没有妃子,而是将先帝三宫六院的三千粉黛全部下令陪葬。那从阴霾深宫中传出的声声尖叫,仿佛现在还在耳畔回荡。 “发什么呆?”蔺湛走到她跟前,弹了下她额头,“走了。” 猞猁被锁在笼中,已经有六日了。它已经变成了半只猫,温顺地趴在树下,将脑袋搁在前爪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听到人来,只抬了抬眼皮,没有半分反应,面前的食盒里残存着半碗没吃光的小鱼干。 蔺湛眼角抽搐,指着这坨灰毛,好半晌才道:“……这是猫?” 薛棠讪讪一笑,纠正他:“这是殿下寄养在我这的猞猁。” “想好叫什么了没?” “没有。”薛棠道:“这是殿下捉来的,还是殿下取名吧。” “取什么名?!”蔺湛猛地转过身来,“你是怎么把它驯成这副鬼样子的?” 薛棠顶着他风起云涌的目光,抿嘴道:“把爪子剪了,锁进笼中,每日好吃好喝供着,没事让人牵着它在太阳底下溜达一圈,就能成这般温顺了。我这里风平浪静,衣食无忧,不像殿下,会时常带着它狩猎。” “当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蔺湛背过手,一脚把笼子踹了,“没爪子还活什么,炖了吧。” 薛棠:“这……不好吧?” 她连猫肉都不会吃,吃猞猁肉,也太变态了些。 “爪子没了,可以当猫养着啊。” 笼子里的小家伙叫得可怜,它似乎还认得这个前主人,也似乎预见到了即将来临的危机,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雾蒙蒙的眼睛小声叫唤,试图唤起他的一丝回忆和同情。 “随便你怎么处置,烤了炖了都行。”蔺湛不为所动,又踢了一脚,笼子咕噜噜顺着树下的斜坡滚了一圈,“听闻这畜生还烧了你的珠帘?” 薛棠点点头,“嗯”了一声,看不下他的暴行,还是跑上前将笼子扶正,安抚着小东西,“想来是它怕生又贪玩,不小心撞翻了油灯而已。” 蔺湛道:“把你这拆了,才算正常。” 薛棠:“……” “把它交给你养,没吃草已经很不错了。”蔺湛笑了声,和颜悦色地看着她,“你也是真有本事。” 薛棠莫名想到他让荣铨带的那句“如若死了,拿命来偿”,她没养死,但养残了,要用半条命来偿吗? “荣铨!” 一道深褐色身影闪现在墙头,悄无声息地跳了下来。高大沉默的侍卫走到他身后,跪了下来,“殿下有何吩咐?” 蔺湛侧过头,“你是怎么带话的?” 荣铨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属下和县主说,猞猁喜欢吃小鱼干。” “就这样?” “就这样。” “领五十鞭,把这畜生剥了,给怀宁县主煲汤喝。” 薛棠怀疑自己听错了,愕然抬起头,见少年脸上一丝笑意也无,没有冲动和顽劣的神色,喜怒无常得令人有些悚然。 荣铨一句辩解也无,只说了一个字,“是。” 然后他打开铁笼,捏着猞猁的后颈将它扯了出来,先轻轻地抚了抚脖颈处灰色的短毛,猞猁回头,用鼻子温顺地碰了碰他的手,如此和谐温馨的一幕,在薛棠以为蔺湛方才的话只是开玩笑的时候,荣铨带着老茧的手指轻轻一捏,只听得一声细小的“嘎达”,那颗小小的灰色头颅便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薛恂小时候养的一条猎犬,尚且有一个坟堆,为薛家效命几十载的老仆,亦被父亲予以厚赏,衣锦还乡。薛棠其实记得贞顺皇后,那时距离她因病去世还有一载。这位温顺和蔼的国母摸着她脑袋,对她说,以后长安宫就是她的家,她们薛家是守边戍疆的世代忠良。 她牵着贞顺皇后的手,走在甘露殿的长廊里,看到十二岁的蔺湛正将一只已经被扯断脖子的鹦鹉扔进河里,胡乱擦了几下血淋淋的手,然后一脸天真无邪地跑进了贞顺皇后的怀里。 “我不要吃……” 薛棠几欲干呕,终于受不了,转身跑了回去。 蔺湛盯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阴沉沉地瞥了眼荣铨。 “谁让你当面杀的?”他吐出三个字,“一百鞭。” 作者有话要说: 巴西:古代指四川西部地区 蔺湛:这只猞猁太胖了,我们把它吃了吧(脑补华农兄弟语气) 成功把女主吓跑×4
第6章 没有爪子的猞猁,是没有灵魂的。当猫养着?那还不如就地杀了。 “殿下,”荣铨道:“要把县主抓回来吗?” 蔺湛闭上眼,脑中又浮现出少女方才由疑惑逐渐转为惊恐的眼神,柔柔弱弱的,哪怕鼓起勇气和他顶嘴,也只不过虚张声势,和猫没什么两样,长不出獠牙的生物。 “不用了。”他莫名感到有些烦躁,“让她自己哭去吧。” 荣铨晃了晃手中的尸体,很没眼色地问:“那要把它煲汤吗?” 蔺湛额角青筋猛跳,“蠢货!自己喝去!” 荣铨挠了挠头,憋了半晌,道:“谢谢殿下赏赐。” 蔺湛:“……” …… 接下来几日,薛棠三餐几乎不见肉,唯一令她欣慰的事,晚上也不大做噩梦了。 事实上,第一回 做噩梦时,正是在住入华清宫的第三日。而在这之前,她的车架在前往骊山的路上挡住了后面蔺湛的马车,薛棠很谨慎地令车夫停下,让太子的车马先过。她从窗中望出去,却发现太子的车架是空的,而蔺湛令骑了一匹马,身边围了一众侍卫,十分迅速地从她马车旁疾驰过去。 蔺湛瞥了眼她们的阵势,问了句这是谁的车架,在得到回答是怀宁县主的车架后,他又不明所以地扔下一句话,“可真比王室公主还要阔绰。” 这句话让薛棠本就有些敏感的心变得警惕起来。 本以为皇帝会就北庭的败仗问薛恂的罪,但他反而下令让薛恂秣兵历马,避不出兵,想来也理解这一仗打得艰难,就算是胜,也当是惨胜,于结果来看,胜与败其实并无两样。 皇帝轻描淡写将这一页翻了过去,但朝中好似也有些不服者。 薛棠猜测,难道蔺湛也算一个? 作为储君,与皇帝政见不合是正常的事。但他上回拦下自己写给薛恂的信件,却没有拆开看,好像又有主动放他们一马的意思。 她盼着早日回到宫中,这样才能安然无恙地给哥哥写信。 好在,皇帝也在盼着回宫处理政务。在华清宫住了一个月,已经是九月末,秋风催暑气,天色转凉,离行前一晚,皇帝在飞霜殿摆下宴席。 在座都是皇亲国戚,不同于宴请群臣,这回的晚宴便显得散漫了许多。下排首席自然是国舅郑延龄,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位锦衣玉服的公子。崔皇后一系又有左翊卫大将军崔见章和他的一双儿女。 崔氏最显赫的一支当属追溯至三国时期的清河一脉,而崔皇后却是鄢陵崔氏出身,祖上便有式微的迹象,到了现如今,族中子弟偶有官至六品者已难得一见。 崔见章以武举入仕,从六品千牛备身做起,到如今正二品的左翊卫大将军领管北衙羽林军,再加上妹妹入宫为后,一路让崔家的地位水涨船高,直至如今与郑氏齐头并进。 坐在薛棠对面的少女与她年龄相仿,穿着一袭盘绦纹的翻领胡服,长发干净利落地在头顶盘成髻,显得格外英姿飒爽。这是崔家五娘崔琉,她身边坐着一名正与旁人推杯换盏的年轻男子正是四郎崔毓。 皇帝一身赤黄色常服,面白微须,体态有些丰胖,在行宫修养一个多月后,气色重又健朗了几分,身旁坐着一身细钗长裙的崔皇后,右手边是汾阳长公主。 一曲笙歌完了,皇帝神情却有些恹恹,“都是自家宴会,不必拘束,你们想想有什么好玩的,给朕助助兴,怀宁你说呢?” 薛棠被点了名,咽下刚塞入口中的一口冰酥,等那团雪融化在口中,才用丝帕掩了掩嘴,“回陛下,我觉得不如……” “不如玩飞花令吧。” 自己的想法被别人说了出来,薛棠有些疑惑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一回头,只见崔琉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五娘这主意好。”皇帝龙颜大悦,“速去拿羯鼓来。” 薛棠一如往常地不想和崔琉争,朝她笑了笑,又回了自己的座位。 少时,一名身着水红色大袖衫的女伎在殿门旁坐下,腰间挂着羯鼓。由于没有桃花,内侍便在外面折了刚开的桂花枝做替代,呈给皇帝。 皇帝笑道:“朕做了句子,你们都要奉承朕,这不好玩,朕看着你们玩就行。把花枝递给郑公,让他出题吧。” 郑延龄方要出席,崔四郎便道:“等一等。” 皇帝眉一挑,“四郎有话要说?” 崔毓起身拱了拱手,道:“回陛下,郑公是两榜进士,状元出身,十七郎更是在翰林院供职,名满长安,这父子都是奇才,摆明的欺负我们嘛。” 薛棠目光往郑延龄身旁那锦衣公子身上一瞥,这才记起来,原来这位就是元和二十三年已未科的状元郎郑湜。郑氏名门显赫自不必多说,这两父子本可以凭借父荫入仕,偏偏走了科举之道,还双双夺魁,这长安第一世家真是名副其实。 不过联想到那个奇怪的梦境,薛棠的心里多少有些膈应,甩甩头将这不合时宜的想法甩了出去。 郑延龄年至不惑,长髯飘飘,清俊儒雅,被崔毓摆了一道,也不生气,朝皇帝道:“既如此,臣也不掺和这些年轻人了,酒令让他们出,臣就当个裁判,陛下以为如何?” 郑延龄作为礼部尚书,时常主持长安会试,完了还替皇帝主持进士们的琼林宴,眼光自然独到,皇帝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崔毓笑了两声,“那十七郎,也要手下留情啊。” 郑湜微微一笑,朝他回礼,目光却朝薛棠飘了过去,见她也在看着自己,嘴角的笑意不免又扩大了几分。 他每年的大宴上都能看到这个女孩,她的兄长薛恂也时常登门拜访自己的父亲,对于这位怀宁县主,郑湜了解得居然比自己族中女眷还要多。 只是这小姑娘好似不怎么说话,脸上虽常挂着笑意,但眉宇间却有一份落寞,向来多愁善感的郑湜觉得,她父母双亡,兄长带兵在外,一定是觉得这宫中没一个体己人——就像现在,她一碰到自己的目光,就低下眼缩了回去,很是腼腆。 蔺湛一手支颐,意味深长地看着郑湜,“十七郎可是在想怎么出酒令?” 郑湜被这一声拉回思绪,拜道:“臣不敢僭越,还请殿下出酒令。” 蔺湛不喜这种花花肠子,深宫内外人尽皆知,郑湜初出茅庐,一时间忘了这茬,见他久久不答,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这酒令也得有讲究,不能太难,否则除了十七郎,或许谁都做不出,若是太简单,个个都能编排几句,就没有看头了。”崔皇后适时开了口,“不如让妾来……” 她的话被蔺湛打断,“取纸墨来。” 崔皇后面色微不可见地一变,皇帝脸一冷,沉声道:“你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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