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玦抬起眼睛,原本半蹲的腿忽得站直了,抱着胳膊居高视下。 “好......”他说得干脆,连半分质疑也没,只是平日里那张淡漠的脸上好似拢了层密云,无端有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死寂,“现在,你该告诉我......” “为什么要故意搅局?” 故意那两个字异常刺耳,像是被一把钢刀,一把生了锈的钢刀,残忍地割开血肉,狠狠捅进躁动的心脏里。 还是被曾经相信的人。 愤怒。 浪涛之下被刻意压制的愤怒,哪怕不形于色,重尘缨也知道。 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轻而易举操纵情绪爆发的感觉,这种掌握一切又摧毁一切的感觉。 原本浅薄入水的情绪终于在这一瞬间沸腾如火。 舌尖舔过嘴唇又含在牙根,他仰起脸,正正对上了宴玦投来的裸露视线。 “因为你啊......” 是摄人心魄的蛊语。 声线被刻意压低,如同毒蛇匍匐在暴雨之后湿濡的树林野地,听着坚硬的鳞片刮过半枯半塌的阔叶土丛,发出脆软交替的细微声响。 他挺直了脊背,就像蛇头高高昂起,猩红的信子忽起忽落,随着若隐若现的“嘶嘶”微鸣瞄准了猎物。 “是人就会有丑恶,你的丑恶在哪?”重尘缨再次扬起了笑,瞳孔里闪烁着雀跃的光,“我知道你这副凡事皆无畏、凡人皆掌握的冷静面皮之下,一定有着最恶劣、最疯狂,最不为人知的本相......” “我想知道也会知道真正的你......”话音像诅咒一样,直直钻进宴玦的心口,叫他浑身一震。 重尘缨半敛着眼睛,可视线却直白了断地溢出疯狂和痴迷。 “宴玦,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我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恶,而你是知道自己本性即恶,却碍于周围高悬的道德眼睛从不敢吐露于外......” 这并不是他最开始的想法,可后半句话却是几乎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他们哪知道,一个人越是风流多情,就越是薄情寡义,你才是最虚伪最无情的那个人......怎么可能会真的心怀大义......” “我能看得出来......”他咧了嘴,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迫切表情,“你有秘密,还是最见不得人的秘密。” 宴玦猛然一怔神,脑海里某处沉睡已久的遥远记忆竟隐隐有了再次苏醒的趋势。似乎从未想过刻意掩埋许久的秘密会被发觉披露,还是被某个才认识不过寥寥几天的人。 他再次在重尘缨跟前蹲下,抬起眼睛,是前所未有的森冷阴鸷。 “你知道什么?” 那副临近某种情绪边缘的表情正中重尘缨下怀。 “别着急呀......”他笑得得寸进尺,一手托着脸颊,手肘撑在了屈起的膝盖上,音调悠长。 “我不知道什么......” 另一只手往前伸直,来到了宴玦面前。又将拇指搭上微凉的皮肉,捻住了他的下巴尖。 “可我又什么都知道......” 他贴近了宴玦的面颊,把近乎缱绻又极尽蛊惑的语气全数扑进了对方的鼻息里。 “人性本肮脏,众生即罪恶,自然也包括你......” “我只是帮你们撕了那一层假面,好让各位别活得那么虚伪......” 指腹不怀好意地在他皮肤上往复摩挲,扮演出一副过分亲昵的姿态: “但你和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样,窥探你的恶、你的本相,要有趣得多......光是想想,就能让我在每个夜里都旺火焚盛......” 低迷的腔调,喑哑的蛇的腹语。 吹在耳边,落在颈间,泠泠寒霜。 这本该激起怒火。可宴玦反倒平静了情绪,只是略一晃头,将下巴从重尘缨极为轻浅的钳制里挣脱出来。 他没有拉开距离,甚至迎着视线看了过去。 瞳孔里映出对方的瞬间,重尘缨几不可察地一愣神。 “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宴玦又回到了平日里的语气,寡淡到似乎只是句闲聊。 “行啊......”重尘缨突然笑出了声,分外显眼,“可是你敢杀了我吗?” 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了本就缺少一角的大宗师吗? “又或者,你能杀了我吗?” 你真的有这个本事能杀的了我吗? 宴玦眨动了眼睛,对于他的挑衅混不在意,只缓慢贴近重尘缨耳侧,把冰凉的手指贴在了他颈侧的皮肤上。 按着鼓动的脉搏,稍稍一使力,便拿捏了命门:“现在,不代表以后。” 重尘缨对这威胁熟视无睹,反倒挑起眉毛,也把头转了过来。 他们的脸颊近乎贴在了一起,哪怕还隔着点似有似无的空气,却也能叫人觉得皮肤上纤细稀疏的绒毛在相互刮蹭,相互挤压,像柔羽一样挠人心弦。 而脖颈上那点冻人的冷,就是弹凑的手指。 “好啊......” 重尘缨无端哑了嗓子,视线下移。 近在咫尺的那两瓣嘴唇不出意外地沾满了引人入胜的蜜毒,乖顺地像一颗待剥的糖。 “我等着你......” 气息交缠揉杂在呼吸的缓慢节奏里,甚至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寂寥又漫长,滚烫又焦灼。 重尘缨有些没由来的期待。 但宴玦忽然站了起来。 他无端轻哼了声,再次环抱双臂,居高临下地投下视线,音调也重回无谓:“既然重大人配合,那接下来一直到再铸封印,大人便不要再离开这间屋子了......”他微微弯了腰,在重尘缨皱起的眉头里淡淡出声:“玄甲卫就在门外,大人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便是。” “宴玦,你什么意思?”重尘缨终于收起了那副从容不迫的姿态,少见地拧起了表情。 他们应该刀剑相向,大打出手......再不济也得有口舌之争,唾骂群雄......怎能如此轻拿轻放 他料想宴玦会暴怒,会对自己动杀心,却独独没料到他会把交锋结束地如此潦草,也更没想到会把自己关起来。 为了防止他再作妖,如此简单粗暴。 他比想象地更要什么都不在乎。 “字面的意思。”宴玦接得很快,不等那人有所反应,转身便往外走,等临到门口,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一转头,嗓音疏离:“另外,重大人还是称呼在下为宴将军的好,我并不觉得咱俩的关系足以相熟到可以直呼大名。” 重尘缨闻言脸色一僵,顿时难看起来。 宴玦要跟他划清界线。
第14章 为什么不痛快 “疯子。” 宴玦低低呼了口气,脚上一使劲,将路旁的碎石子踹出好几米开外。 若是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此刻怕是连尸体都已凉透了。可重尘缨不能,因为他是那该死的大宗师之一,北洲现在少不了他,人族也少不了他。 再者,宴玦的确也存了点私心,但也仅仅只是一点。重尘缨长了副极合他胃口的脸,虽然大部分时间的相处不算舒适,可却能在枯燥浅薄的水面掀起斜风狂浪,这对宴玦来说便足以做一个热情乍起的短暂情人。 他的确多情,因为的确寡泊,所以哪怕别样的情绪再微乎其微,也从不压抑。 信手狼毫狂墨,落笔不定阴晴。 宴玦是个极度随性又随心的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当下是什么样的感受便行什么样的事,只要感觉对了,万事都有的商量。所以在某种恰到好处的时间和氛围上,那天夜里他不可否认自己确实动了点不可说的心思。人家显然也动了,只是出于某种他不知道的原因又缩了回去。 可躁动如浪涛,随风而止,转瞬即逝,宴玦还是那个宴玦,他从不会因为刮来的一阵风而追逐深陷,何况还只是一个八字没一撇的。 之前觉得重尘缨只是做人太过锋利,可今天才知道是他眼睛太毒太辣,爱好又太邪太歪,还仗着足够的底气完全不加掩饰,硬是逼他生出了点大智若愚的荒唐形容。 没有禁制,没有忌讳,倒真如他自己所说的“心若浮萍,根飘无定”,需要“清静本身,列规而束,从心而缚”。 这样的人太过危险,尤其是还猜到了自己刻意隐瞒的秘密...... “吁——” 宴玦正压着眼睛,耳边却忽然传来了马蹄声,闻声看去,是前来报信的玄甲卫。 “将军,此前活捉的秃鹫审出消息了......”信使一跃下马,朝宴玦弯腰行礼,得了应允之后便再近一步,压低了嗓子,“妖神雷蛟不知从何得知了封印的最薄弱处,派了雷清率大批精锐进入域内,企图阻止封印重塑。” “雷清......”宴玦敛着眼睛顿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新任的右翼护法......”多年前的种族之争两败俱伤,其中妖神墓鹫——雷蛟座下的左右护法尽数战死,而雷清便是他近几年新提拔上来的左膀右臂。 看来袭击重尘缨和杨凌的,大概率和那个叫雷清的黑眼男人脱不了关系了。 “嗯......” 宴玦点点头,再次问道:“知道这批精锐的具体数量吗?” “并不知,他们办事隐蔽,连自己人都分开行动,难窥全貌。”信使回话道。 “如此说来,那便不能排除还有其他妖神参与的可能......”宴玦略微扬了下巴,“驿馆的守卫需更加谨慎。” “是......”信使抱拳应下,再度开口,“另外还有一事......” 他半抬起眼睛,观察着宴玦的神色,似乎并不敢贸然出声。 “今早宫里来了旨意......”等顿了一顿,才凑近宴玦耳边悄声道,“说是陛下身染面疾,任何人不得探望打扰,所有事宜...... 全权交由皇后处理。” “皇后?” 宴玦蓦然一滞,偏头看了过去:“什么面疾如此厉害,太医可有说法?” “看过了,并无大碍,说是静养几日便可。” 宴玦本是打算进宫求旨,问清楚鬼域是否涉足凡世,如今重尘缨的把戏弄明白了,一切倒也迎刃而解......待过几日封印有了进展,再一同禀报也不迟。 再者,他同自己的那位亲姐姐宴珂,着实没有寻常同宗间的亲密,更是能避则避:娘娘心里藏了点不可说的事,做弟弟该要如何,做臣子又该要如何......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钻研那些事。 “既是如此,照常上报给皇后便可。”宴玦吩咐道。 信使得了令正要退下,宴玦却又招了招手,再次开口道:“去趟芙蓉楼知会青溪一声,我今晚带东街的蟹壳黄过去看她。” - 落日已斜阳。 屋子里的狼藉尚未收拾,重尘缨坐在碎屑环绕的地板上,支起腿背靠墙壁,双目放空地看向窗外。 昏黄的光线依然锐利刺眼,可他好似无知无觉,任凭残晖澄透了瞳孔。 除了脖前未褪的红痕清晰可见,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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