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那无助的年轻人一定是在这样问,歇斯底里地问。 但这无声的质问只存在了片刻,因为泪水已经浸没瞳孔,此刻泪流满面。 姜进海深呼了一口气,原还清淡如许的眼睛忽然便浑浊了光亮,显得尤为苍老。 他本不想说什么,可又必须说点什么,因为他知道宴玦会听见,所有人都会听见。 “文尚,回去吧......”姜进海语气缓慢,深深望向了柳文尚,“是老夫对不起百姓,更对不起你......” 他垂下视线,不忍去看柳文尚摇摇欲坠的眼神。可那道目光却如烙铁一般实在灼热,哪怕不去对视也依然能感受到裹挟着悲切和绝望的浓烈痛苦,如何也避开不得。 于是,姜进海停顿片刻又掀起眼皮,再次迎上了柳文尚的眼睛。 老者的瞳孔是没有雾的灰空,没有风的沙场,没有人的荒原,宁静祥和到让人恍惚一滞。 唇角明明没有弧度,可柳文尚看得出来,姜进海是在对自己笑。 一个极为浅淡却和蔼的笑。 释怀的笑。 “走吧。” 姜进海转过身,不劳玄甲卫催促,便兀自迈开了腿,主动走在了最前面。 柳文尚注视着姜进海离去的背影,伸手想要去追,却再次被面前的两个玄甲卫拦了下来。 “放开!” 他忽然爆发出一声厉喝。 谁都知吏部尚书性情温顺,是出了名的老实人脾气,平时连说话声音都不敢太大,更别说同人争辩了。 而这一声高喝,让那两个玄甲卫齐齐愣了神,也让众人齐齐盯向了他。 连姜进海也短暂回过了头。 “扑通——” 柳文尚忽然跪了下来,两手撑在地面,手肘弯曲,把头低得很深,几乎要将整个脑袋都埋进泥里。 这一跪,久到近乎是信徒的虔诚叩拜,久到姜进海摇头长叹一声,再次转身离开。 他如石像般跪伏在院中,周身的嘈杂和喧嚣皆被推远,只剩一席孤寂只影。 好似一块削蚀拉朽的老山,屹立在无人之地,寥寥巍峨。 广阔,震撼。 重尘缨少历这种场面,更罕有这种感觉。 他站在远处神色微动,把眼皮敛下来,难得语气正经,问道:“柳文尚和姜进海是什么关系?” “先生和弟子的关系......”宴玦音调平静,除了柳文尚跪下时的一愣神,似乎对眼前这幕并没有太多感触,“当年柳文尚赴京赶考,一举便得魁首,却因为京中无人而遭到嫉妒、多遇暗杀......相爷不忍明珠蒙尘,便收做了自家的关门弟子。” 重尘缨眨了眨眼睛,有些惊讶:“没有血缘,没有利益,也能如此发自肺腑,情深义重吗?” “人和人的关系可不止有血缘,不止有利益......”宴玦懒着音调,鲜有耐心地解释了起来,“文人多风骨,书生厚情怀,比起我们,他们才更像个人。”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和重尘缨聊起除了公事和调情之外的东西。 重尘缨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那一跪带来的悸动震撼在某一瞬间消失不见,他抱着手臂,看向了宴玦:“我们这种人?” 嘴边挂着笑,似是无心的调侃:“听上去你和我一样,同样不能理解这种关系......”不待宴玦说话,便自顾自地分析起来:“我是从小到大就没接触过几个正常的活人,环境不允许,勉强能算是情有可原.......” “可你,堂堂云麾大将军,世人心中大义凛凛的英雄,怎么也无动于衷......总不能是见多见到麻木了吧?” 那戏谑的玩笑话落进耳朵里,却让宴玦瞳孔一怔。 随心所欲的亲昵久了,他竟一时忘了重尘缨的眼睛有多毒,仅需只言片语,就能从话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找到别人所隐藏的东西。 他压着眼睛,藏住心底那异常的波动,装做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那你觉得我该作何反应?” “和他一样痛哭流涕,难舍难分?” “自然不是,我可舍不得见你哭......”重尘缨接得干脆,随性的语气没有丝毫犹豫,“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宴玦斜着眼睛睨他一眼,神情冷淡没有搭话,脚步往前一迈,便扔下人朝玄甲卫的方向走了过去。 重尘缨立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逐渐走远,眼底的笑意却越加明显。 他似乎有点猜到宴玦的秘密是什么了。 “起来吧,”宴玦将柳文尚扶起来,话里是在劝慰,眼睛却又紧紧盯着他的脸,“相爷劳苦功高,全心为民,若说他背叛北洲背叛人族,怕是任谁也不会轻易相信......我既然接了此事,便定会查个清楚,绝不会冤枉了相爷。” 柳文尚神情低落地垂着头,似乎毫不在意宴玦说了什么,只麻木又机械地应了声多谢。 见看不出个所以然,宴玦便摆摆手,打算叫人把他扶回去。 这会儿,重尘缨已经走到了宴玦身旁,他看见玄甲卫搀扶着柳文尚从自己跟前路过,原本懒散的表情却在瞬间僵硬凝固。 又闻到了。 那股诡异的、绮丽的叶香,是从从柳文尚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 让重尘缨窒息、恐惧的味道,还有再度强行提起的回忆。 只有在一个月内经历过再逢春的人才会有这种味道。 也只有确确实实经历过再逢春的人才能闻见这股味道。 “宴玦......”等确认柳文尚已经离开,他立刻压低嗓子,声音忽然间哑了起来。 他猛地拽住宴玦的胳膊,朝他摇了摇头,表情凝重:“不对......”
第32章 吃软不吃硬 “姜相承认自己一直和妖族勾结,域河封印是他破坏的,杨凌是受他指使偷袭的,长街刺杀也是他一手操办......”玄南彦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另外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一个两个都不说话,重尘缨的脸色更是尤为低沉。 “在风口上探望你的伤情也是为了引你去相府......他和唾蛇妖神联手,在宅院里布下噬灵阵,就是为了取你性命......只可惜,人算不如天,失败了。”玄南彦冲着宴玦拍拍手,可那人只是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睛瞥他一眼。 他便又转头去看朱砂,发现她却沉迷手里的那盏茶,视线也不舍得偏一下。 玄南彦不死心,非要找个人接自己的话,又看向了重尘缨,可视线还没落到那人身上,便自己飞快收了回来。 怎么还能指望上他了,玄南彦一瘪嘴,他自觉和重尘缨对付不过来,求他还不如求己。 “你们说句话呀,这事儿多奇怪啊......”玄南彦简直欲哭无泪,音调拖得老长,“他就这么简单把所有的事都自己扛下了?” 似乎看他实在尴尬忸怩,朱砂慢悠悠开口道:“你是觉得这事还有其他人?” 这话简直如天降甘霖。 “那当然了,不然姜相他图什么......”玄南彦顿时激昂了语气,“权利、钱财,他也不缺呀!” “所以,他自己给的理由呢?”宴玦终于出了声,沉声问道,“和妖族合作的理由。” 玄南彦神色一顿,忽然叹出了口气,表情低落:“是长生......” “相爷说凡人短命,晚年又多病痛缠榻,妖族的秘术能让他脱离苦海,延长寿数。” 闻言,重尘缨忽然抬了抬下巴,但又很快低了回去。 “你信吗?”宴玦注意到这细微的动作,抿了抿唇,问道。 “我怎么能信,相爷为人乃云中白鹤,根本就不是那般俗气的人......”玄南彦语速飞快,手也不自觉挥舞起来。 可他接着又顿了语气,吞吞吐吐:“但......这个理由、又的确、很有说服力。” 生,向死 死,逃离 永恒不变,永恒追求的目标。 宴玦压着眼睛,半晌才缓缓出声:“多盯着点他,有什么不对立刻和我汇报。” “行。”玄南彦点头应下。 “今天就先到这吧......”宴玦站起身,余光扫到隔着一个桌子的重尘缨,发觉他还半低着脑袋,神色阴郁。 他稍加思索,接着看向了朱砂:“朱砂姑娘也早些歇息,过几日便要进星沙宫了。” “都说了叫大名就行,还和我姑娘长姑娘短的......”朱砂站起来,无所谓地挥了挥手,“行了,我便先回去了。” 她走到门口,发觉玄南彦还立在原地,嘴唇开了又闭,似乎有话还没说完。 于是,朱砂十分有眼力见儿,也毫不客气地拽了把他的胳膊:“还不走?愣着干什么?” “啊?我等......”玄南彦还想再吐两句苦水,可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朱砂强行拉了出去。 等两人都离了屋,宴玦便回过身,站在了重尘缨正前面。 光线被遮挡,眼前的地面也被阴影覆盖,重尘缨抬起头,直直对上了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宴玦,虽然视线居高临下,却没让他感到不适。 宴玦淡着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抬起手,轻飘飘地把重尘缨落在额角的一缕发丝捋到了耳后。 指尖时不时碰到耳廓上薄薄的皮肤,有些痒。那手最后也没有收回去,而是懒懒地搭在了颈侧。 “你是想在这说还是回屋里?”他听见宴玦问道。 重尘缨盯着他的脸,那眼底明明是幽凉沉黑的水,却让人一点距离感也觉不出来,他听见自己轻声接道:“回屋吧......” “回我屋还是你屋?”宴玦又问。 重尘缨微微一愣,忽然笑出了声。他歪着头,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语气里终于松快了起来:“你安慰人的方法倒还真独特......不觉得这话很容易让人想到点别的什么吗?” “有用就行。”宴玦心情颇好地扬了扬眉毛,握住重尘缨的手把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最后还是去了重尘缨屋里,因为离中堂最近。 “说吧,这个所谓的妖族秘术,和柳文尚有什么关系,和姜进海有什么关系......”宴玦把胳膊撑在桌面上,手里捏着酒杯,翘起一条腿坐得随性,他抬起眼睛,朝重尘缨看了过来,“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宴玦是个极其敏锐的人,如今单听了姜进海的口供,再联系重尘缨的反应,就能猜测出其间关系不一般。 重尘缨坐在床尾,离宴玦也不过几步的距离。 他看见那人漫不经心地侧脸坐着,眼尾以一种极为隐晦的弧度向上微微吊起,就像是某类珍贵植株骄傲延展的茎,透着似薄似浅的清丽和孤高,不在乎阳光雨露,不在乎人来人往,自有一方雅秀。 是种不可言说的自由。 重尘缨迷恋这种真实的松弛,和他认知里的那些虚假丑恶都不一样。 他含着浅笑,语气里下意识又带上了点轻佻:“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宴玦掀起眼皮,淡淡瞥了他一眼,却依然坐在原地,并不打算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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