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靳樨好似终于想好了措辞,开口道:“方才那个,是王都来的大巫弟子,叫作葛霄。” 漆汩点点头。 “他来沙鹿,其一是因太子暴毙,嗣君换人。”一鸣惊人,漆汩震撼地瞪大眼睛,而靳樨甚至没会漆汩的震惊,只自顾自地说,“如今王座上的陛下叫密章,立长子密忌为太子,密忌没了,太子位自然轮到密忌唯一的弟弟密懋身上” 漆汩忙磕巴道:“我不用知道这些——” 靳樨却继续说:“葛霄来沙鹿是因为新太子想让靳家重返绎丹,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 漆汩已经拦不住靳樨了,他不知道靳樨从哪里开始对自己产生的信任。 靳樨话音刚落,便将一册竹简从桌上挑出来,朝漆汩的方向推过去,简短地道:“念。” 漆汩叫苦不迭,也只能双手取来,在膝上展开,低头看去。 这是一卷方志,属于“新柳”,开卷便是该地地图。 漆汩匆匆一扫,登时瞪大了眼睛。 这新柳——正好就在沙鹿的东南方。 漆汩脑海里蓦然一亮,营地里,葛霄再度带队在月光下策马奔向东南边,靳樨营帐随即熄灯。 “昔者,肜之先祖砍南地荆而立国……新柳之地,本弃绝而后生,原氏治此,迄今有十世……” 可为什么呢? 漆汩一面念一面想,念完两百来字时,靳樨举手示意他停下来,漆汩抬起头,紧紧地盯着靳樨的一举一动。 靳樨沉吟片刻。 漆汩竖起耳朵严阵以待。 少顷,靳樨却蹦出一句:“你识字。” 漆汩:“……” 你连我识不识字都不清楚就敢叫我过来,也是胆子挺大的。 而靳樨似乎只是想确认一下,将手搁在桌上,顺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茶,只倒出来三滴。 漆汩想起什么,忙看向自己的茶杯:“……” 然而靳樨只是慢悠悠、若无其事地将茶壶原样放回,道:“如今的新柳侯,叫做原致。” 漆汩点头。 “他人老了,又犟。”靳樨评价道,“膝下儿女皆死,没有后人,是以——” 漆汩忽然记起在灵真祭典上听说的传闻。 与此同时,靳樨的声音响起:“——不敬鬼神。”
第12章 “若我要去绎丹——” 翌日再起,漆汩发觉路上遇到的人都已把他当作大君子的门客看待。 看来靳樨早已打定主意叫他做门客,漆汩稀里糊涂地就上了侯府的船,这下反倒不好立刻下去,他抱着琥珀围观两只蚂蚱打架,冷不防叹气,心想你们俩虫子还打什么打,等天气凉下来还不是要一起被冻死。 不一会儿夏山匆匆赶来,朝他一揖:“阿七大人,大君子叫我传话,说王都的信使来了。” 漆汩收回眼神,问:“说了什么?” 夏山摇摇头,把一张写满字的绢帛给了他。 是府里的记事。 夏山又递来一张竹片,说:“大人,这是大君子出门时留给您的。” 漆汩一同捻在手里未急着看,顺嘴问道:“夏管事识字么?” “只认得简单的与数字。”夏山道,拱手道,“我先下去了。” 漆汩点点头,低头看记事。 绎丹的信使声势浩大地只传来一个消息,却十分重要: 太子暴毙,二王子密懋被册为嗣君,昭告全国。 漆汩已从靳樨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并不再震惊,只是想到新太子若对新柳动手,也便意味着王室的刀尖或许有一天也会悬在沙鹿的头顶之上。 靳家也不能一直这样偷闲下去。 沈焦。葵。 漆汩又回想起昨夜靳樨的话。 靳樨说肜王重病在床,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病症,肜王在短短一月间便白了头,如一颗砍倒的大树般很快腐朽下去,他很难起身,终日虚弱,不能见风,任何一点着凉都会让他高热几日,无力处任何事宜。 大巫灵蒿曾有所诊断,猜测正是与靳莽一同在西边征战时染上的。 也就是……葵。 “所有葵王室成员出生时都会由巫官调配佩玉,那佩玉中有蛊,可解族中一切毒,可惜当年成员俱灭,是而陛下也只能等死。”靳樨抬眼,似在观察漆汩的神情,而后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李淼在沈焦的身上,找到了这块玉。” 手指不停颤抖,漆汩久久说不出话来,一时竟险些喘不上气。 “他……你们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漆汩的心跳几乎能撕碎他的胸膛。 靳樨没有否认,他道:“如果他不自己来宗祠的话,便可相安无事。” 靳樨的语气流露出不忍和叹息。 “我……我想……”漆汩说,“再去看看他。” 靳樨说:“好。” “明日我来找你。”少顷他有所犹豫,终道,“若我要去绎丹,你去吗?” 漆汩猛地抬头,忽然意识到靳家必得去王都走一趟了,拜见新太子倒是其次,交代沈焦这件事才是重中之重。 “什么时候?”漆汩问。 “九月初十。”靳樨答,没有立即就要他的答案。 打架的蚂蚱一死一残,结束了战斗。 漆汩闭上眼,沈焦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他眼前,含笑,仿佛还是那天。 事发后,那总是缠绕着沈焦的忧愁和悲伤、沈焦久别人世般的萧索与孤独,都有了答案。 兴许沈焦早就想好了这个结局,只是他眼瞎,没有发现。 漆汩又看向那支竹片,字迹与记事不同,写着:卷册皆可读。 署名一个“樨”字。 应当是靳樨亲笔,字挺好看的,就是那个“樨”字写得有点儿怪。 漆汩把竹片收好,抱着琥珀站起身来,溜达着钻进了靳樨的书房。 他首先想知道这五年内发生了什么,靳樨桌上正好有好的,就放在案桌上,免了他许多功夫。 正如靡明所说,在扶王室覆灭的三个月后,蔡疾就得到了天子的赐爵。 那年冬天,景天子薨,太子姬焰即位,是为夷天子。 在肜国,也是在蔡疾获爵的这一年,靳家退回沙鹿。 现肜王即位已有七年,如今卧病在床,太子忌本摄政日久,宫中还有位鹿后,是远嫁而来的姜国公主。 漆汩想,这天下你打我、我打你,总也没有尽头。 小国依附大国,大国彼此周旋,一面防备着外敌来袭,一面也想着要扩张出去。 自北方犬戎南下、逼得大成后退数百里,天子薨于战场,似乎天下已经不再记得有西亳了。 漆汩叹了口气,把竹简滚回去,又张望了一下这间屋子。 桌边还有一张比手臂还长的布帛,漆汩心神一动,翻开一角,看见墨水画就的疆域与河流山峦,遂趴在地上把它完全展开。 果不其然,是一张地图。 在肜国的标注点西边画了许多山岭,那里头夹杂着不少字。 漆汩右手食指指尖点在其中一个字上——那是“葵”。 他的手指从“葵”字开始,离开崇山峻里,移到占领南方广大土地的“肜”,再移到东边数次向肜地露出獠牙的“陈”,再到陈国北边养精蓄锐的“申”,再是北方大国“庸”,而后是西亳南边的“齐”与“应”,继而是曾经是天下之心的西亳,再然后…… 是阔别已久的“扶”。 想来这张地图有些年头了,保存得极好,如山中那间猎户木屋一般时间凝滞,停留在数年之前。 余光里琥珀一扭一扭地扑过来,漆汩下意识看过去,登时脑袋一炸,手忙脚乱地把琥珀提了起来,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那布帛上留下了一朵娇然绽放的黑色梅花印。 漆汩:“……” “完蛋了。”漆汩束手无策地拎着琥珀的后颈,“你干嘛非得往上爬呢,哪儿沾来的墨。” 琥珀仍旧一无所知地用蘸上墨水的爪子对空气出拳,漆汩只好先用帕子沾水,把它的肉垫擦拭干净,而后自言自语道:“唉,请罪去吧。” 漆汩翻出靳樨留给他的竹片,取笔蘸墨,写道:“恕罪。再稽首。” 把竹片吹干了,夹在布帛地图里,再卷起来,漆汩把地图放回原处,瞪了一眼无辜脸的琥珀:“祖宗!呆会儿跟我一起去请罪吧!小心他把你炖了!” 琥珀充耳不闻,耳朵尖一动一动。 漆汩叹气,心道做一只可爱的猫真是好,如有免死金牌似的。 刚一出门,就碰见公鉏白的身影一闪而过。 臧初抱臂靠在檐下养神,漆汩还未走近,臧初便有所察觉地撩起眼皮,懒洋洋地叫道:“小白!” “诶!” “别找了!人在这儿!”臧初伸了个懒腰,说。 “哪儿呢哪儿呢!”公鉏白转瞬即至,风风火火地上前来揽着漆汩肩膀把他往外带,嘴里笑嘻嘻地道,“走!出去吃顿好的。” “等等,等等。”漆汩简直头大,问道,“大君子呢?” “那谁知道。”臧初慢悠悠地跟在后头,从漆汩怀里把琥珀拐到手里,无情镇压。 漆汩挣扎无果,又道:“那什么,你们不解释解释吗?” “解释什么?”公鉏白惊异道。 他们已然出走出了靳樨的院落,迎面而来的小厮们朝他们行礼,道:“三位大人好。” 公鉏白点头:“好好好。” 漆汩忙趁机从公鉏白魔爪下逃出,待小厮们离开了,便小声道:“我不是来做书童的吗?” “大君子要书童干什么?”公鉏白莫名其妙道,“他又不是不会写字。” 漆汩:“……” 臧初明白了,拍拍漆汩的肩膀:“都一样。” 漆汩哭笑不得:“哪里一样?” 臧初摊手,无辜道:“都是升迁啊,哪里不一样?” 漆汩:“……” 漆汩企图再说点什么,但想不出话来,摁着眉心投降道:“好吧,你们说得都对。去吃什么?” 一炷香后,他们三个人就已经坐在了酒楼的厢房里。 厢房在二楼,毗邻大街,推开门看去,大街上人来人往,秋风瑟瑟,枯叶一日比一日落得更多,神坛如倒扣的瓷盘,远方山峦层叠起伏,轮廓模糊不清。 公鉏白豪放地噼里啪啦一顿点,听得漆汩无比头大,不由道:“我们才三个人……” 公鉏白一瞪眼,警惕道:“你在暗示什么?府里也算不上穷,大……老大也很大方。” “从此以后你不会穷了。”公鉏白一锤定音,臧初也敷衍地拱手庆贺。 漆汩:“……” 他很想说他真没这个意思。 公鉏白意犹未尽地道:“就这些吧。” 小二记了密密麻麻的一大面,心想这也叫“就”吗?遂忙不迭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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