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听见沈焦在轻柔地、呼唤地念叨:“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神明在上……” 界碑的血迹倒流回少年的身体,射出的羽箭重回长弓弦上,汩汩的水流回溯到源头。 刺骨的秋风凝滞,都城沉重的大门拉起,少年回到巍峨的大殿,沾血的飞信传到他手上时已经变得乌黑干裂,他难以辨认字迹。 他猛地起身,旋即眼前一黑,两行湿热的液体顺着眼眶流出来。 再往前,很小的时候,他的寝宫燃着满殿灯烛,长条的宫灯下靠着打瞌睡的小宫女,他在桃花树下睡去,在软锦中醒来,母亲和大哥守在床边,忧愁地看着他。 “去西亳罢。”母亲说,“那里适合你养病,一年住个小半的,也不打紧,天子是我的哥哥,他对我就像你大哥对你一样,他会对你很好的。” 他什么都看不见,仍旧快活地笑着。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骑马!”二姐骑在马上,威武地对他说,“从缃羽到月罄关,我都带你去。” 他说:“好啊。” “你见到天子啊,要给他请安,你要说祈福的好话。”大哥这么说。 他问:“说什么呢?” “你就说……”大哥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你就说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是什么意思?” “就是祈求上天神明睁开眼,赐予我万千福泽。”大哥说。 那日他离开西亳前,曾跪在天子寝宫之前,徒然面对紧合的大门。 太子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视线一片黑暗,他磕头,在微冷的风里挺直脊背,眼睛痛得快要爆掉似的,但他仿佛没有感到任何痛苦,口齿清晰地说:“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他听见似有若无的叹息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听见刀刃剁进血肉的声音,他听见鲜血滴答滴答。 他听见就在自己被高高的门槛绊倒的那一刹那,扶王宫的牌匾铿然落地,跌得粉碎。 他想起第一日来西亳时,也是这样。 天子高坐明堂,他小小一个,被沉重的重工礼服包裹,仍旧吃力地扳直脊背,扬起下巴,眼神明亮,仿佛能看见景天子身后那骇人的神兽雕塑。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他煞有介事地、青涩稚嫩地说,听见高座上传来一声轻笑。 景天子说:“神必据我。” 小时候的他、这些年来定时请安的他、以及告辞的他,都在重复这同样的一段祷词:“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吾愿天子其德不爽,寿考不忘。” “愿大成孝孙有庆、神保有飨,以介眉寿,万寿无疆。” 他是阿七。 他也不是阿七。 他是扶王室最小的孩子。 他的母亲是天子之妹,他的父亲是扶国之王。 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都很爱他。 他的名字,叫做漆汩。 漆树的漆,决汩九川的汩。 五年前,蔡疾窃国,王室覆灭,他死在界碑边上。 那一天,正好也是秋分。
第10章 那是只巴掌大小的木俑 梦境的尽头永远是那座永远安然无恙的、永远燃着暖热熏香的宫殿。 漆汩中途醒过好几回,听见窗外还在下雨,每次都在朦胧中望见床前似乎坐着谁,那高大的身影很像大哥,他嗫嚅着嘴唇,低哑地叫了一声:“大哥。” 床前的人影似乎停滞了一下,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屋内没有一丝月光,漆汩勉强一笑,又睡了过去。 漆汩浑浑噩噩,不知自己睡了有多久,完全清醒时,他看见外间的日光大盛,梦里挥之不去的滂沱大雨已经消失无迹,漆汩迷茫的目光在天花板和家具上游离,张了张干渴的嘴,没能发出声音来,只觉头痛欲裂。 外头有人气势汹汹地在说话:“你从哪里找来的葵地后人?” 而后靳樨极平静的声音响起:“他自己找来的。” “风知那边又是谁动的手?!” “你在说什么?” “你——!” “我早说过,此法不可行。”靳樨说。 “呲啦!” 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漆汩一个激灵地爬起来,一边摁额角一边环顾四周。 ——这地方他没来过,看模样似乎还在侯府里。 漆汩谨慎地没有立即动弹,忽然一团毛球扑到膝上,他下意识一低头,琥珀仰起小脸,可怜兮兮的。 漆汩笑了,挠了挠琥珀的下巴。 琥珀享受了一会,从他手心里逃开,漆汩饶有兴致地望着它钻到边角的棉被里,只露出屁|股和一晃一晃的尾巴,不一会儿,拖出一个物件,又叼又拖地推吧到漆汩手边。 漆汩一定睛,立即愣住了。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木俑,雕得惟妙惟肖,穿着素衫,发髻简单束起,依然没有五官,只是怀里握了一只小小的猫。 木俑低着头,明明没有五官,漆汩却能感觉出那熟悉的气场。 漆汩颤抖着手,把那小木俑握在手心。 这个时候,门推开了,公鉏白端着药走进来。 漆汩猛一回头。 公鉏白被他眼神和微微发红的眼眶吓了一大跳,旋即扯出一个笑,道:“你终于醒了。” 漆汩没吭声。 “这是我和师兄的院子。”公鉏白说,把药递给他,“喝药吧,你这身体,太虚了。” 漆汩知道公鉏白还是拿他当猫房一个小厮看待,犹豫了一会,把药接过来,捧在手里却未急着喝,半晌道:“我睡了多久?” 公鉏白伸出三根指头:“三天。” 漆汩一阵惊愕,险些把药打翻,公鉏白慌忙地扑来抢过药碗:“祖宗诶!” “沈大哥!”漆汩顾不上那药。 这时臧初进来了,注视漆汩惨白的脸,而后坐下来,叹气道:“现已经是葵王室后人沈焦了。” 漆汩瞳孔颤抖。 臧初问:“你知道葵是哪儿吗?” 不等漆汩说话,臧初道:“二十年前,陈走海路,借道葵地突袭,等朝堂反应过来的时候,陈国军队已然逼近绎丹。侯爷的那条腿就是伤在这场突袭里,当年的太子——竞殿下也因此而死。绎丹之围得解后,先王下令,由侯爷率军征讨葵地,葵地在灵真日那天国破,王室成员于宗庙自焚,幼王献上王印,而后自绝于宗庙废墟前。” “沈焦或许就是王室后人。”臧初抚摸棉被上的褶皱,道,“侯爷下令,想将他葬入葵王陵,死相不好,你还是不要去看了。” 漆汩没有任何知觉似的坐着,眼眶更红了。 臧初又掏出一个布包,欲递给漆汩,但他愣愣的没有反应,臧初于是叹口气,亲自扒开漆汩紧紧相互掐着的双手,假装没看到手掌上的指甲痕,把布包塞了进去,继而起身道:“这是他最后给我的东西。” 漆汩没有反应。 臧初示意公鉏白把药碗放下,对漆汩道:“那药还是尽快喝了吧,药方大君子看过,没有问题,我们俩先走了,你……你节哀。” 直至臧初带着公鉏白离开,漆汩才指尖一颤,噙泪解开布包的系绳。 那是一套完整的、崭新的刻刀。 是他那晚在大街上遇到了、特意买的,想必臧初也认出来了,故而专程转交给他。 漆汩捂住脸,许久都没有动作,一滴泪珠砸在刀刃上。 靳樨送走葛霄,又转头走了回来,见臧初和公鉏白都在院门外,道:“醒了?” “醒了。”臧初答,道,“我把沈公子的物件交给他了,好像受打击挺大。” 靳樨沉默下来。 臧初转移话题,问:“葛大人什么态度?” “他么。”靳樨说,“自然是要把玉带去绎丹,他亲自奉给陛下。” “那新柳?” 靳樨点点头,臧初舒口气,公鉏白高兴道:“那就好。” “暂时的而已。”臧初说,“等缓过来了,还是会出兵的。风知急着要立功。” 靳樨的视线穿过院子里的垂花,一直到那扇不动声色的门窗上,忽然开口吩咐了一句什么,转身离开了。 漆汩抱着琥珀哭了一会,哭出一身汗,忽想起几上的药,一摸,那已经冰冷得跟井水似的,他张口便吞,即便又苦又冷,也一口气喝完,喝完把碗一放,又抱着琥珀继续哭。 臧初几度过来想敲门,都听见里头那绵绵不绝的哭声,实在无奈。 公鉏白把耳朵贴着门上,奇怪地对臧初道:“师兄,阿七是水做的吗?” “积点口德吧你。”臧初锤了一下他肩膀,把公鉏白拉走了。 晚间,那哭声终于停了。 臧初和公鉏白端着食盒,小心翼翼地摸进来,见床上被子鼓起一个小包,琥珀疑惑地围着那个小包打转,时不时用爪子扒拉扒拉。 “阿七啊。”臧初说,“吃点东西吧。” 小包猛地掀开,露出漆汩一张哭得跟花猫似的脸,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漆汩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道:“嗯。” 臧初忙把饭菜摆好,漆汩胡乱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过来闷声不响地吃东西。 臧初和公鉏白对视一眼,公鉏白清清嗓子,问:“阿七,你愿不愿去大君子的书房那儿帮忙?” 漆汩咽下饭菜,疑惑地眨眨眼,心想侯府人也不少,这种好事怎么轮得到自己。 臧初倒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是我们俩去求的,那儿挺好的,月钱多,也不忙。” 公鉏白笑嘻嘻地补充道:“可以带琥珀一起去。” 漆汩含着茶水,在心底想:毫无疑问他分明是死在界碑边上了,如今却又莫名其妙地在沙鹿城旁边活过来,不知到底是上天赐福还是有什么别的玄妙。 独自一人单枪匹马地离开也实在太冒险。 靳莽如今虽然远离肜都,但大巫弟子还特意跑来,想来靳家并不算完全脱离王都风云,靳樨那儿指不定消息不少。 且虽然这师兄弟显然秘密挺多,但人热忱。 自己如今撞见了沈焦的事,靳家却未要他的命,寻个由头放在眼皮下看着倒也能解。 就算他回去猫房,还不是要被看着,或许那大巫弟子还要来寻他的麻烦。 ——等等,那靡明又是谁? 漆汩吞下茶水,迎着师兄弟俩别无二致的关爱眼神,点点头,道:“好。” 师兄弟俩均放心地松口气。 漆汩又在此处住了一晚,翌日早起一边拿冷毛巾敷肿起的眼睛,一边吃早饭,然后抱起琥珀准备去靳樨院里。 他没去过靳樨的院子,臧初和公鉏白专程从校场回来一趟领他去。 漆汩看着这俩人勾肩搭背的,忍不住问:“我好像没有看过你们单独出现过。” 臧初还没说话,公鉏白嘿嘿一笑:“这就叫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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