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李淼忍不住问。 “李大人。注意言辞。”滑青像一片边缘光滑的阴影,从靳莽身后滑出来。 沙鹿侯靳莽挥手示意无妨,垂眉望着混乱中四处奔波的府兵。 李淼忍不住道:“今天可是灵真日!” 靳莽鬓发灰白,但仍然如暗夜中的松树那样站着,没有说话。 滑青道:“李大人,没有人会火烧自家的宗祠。” 李淼一咬牙,刚想张口。 身后红衣面具的葛霄一整天都没有说一个字,这时却微微加重语气,道:“李淼。” 李淼面部肌肉抽搐,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话憋回肚子里。 这时,宗祠的牌匾被烧得坠在地上,旋即火星飞扬地四分五裂,听得众人心尖颤抖。 靳莽终于开口,道:“把人给我找出来。” 旋即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滑青应道:“是。” 就在众人都盯着火场的时候,一只杂色小猫沿着墙壁边角,毫发无伤地从火场里闪出来,它太小了,故而能完美地藏进阴影里,谁都没有发现他。 葛霄却一转身,不露声色地截住了这只灵活异常的小猫。 小猫叼着什么,发不出叫声,也没法呲牙,从喉咙里滚出一连串呼噜声。 葛霄瞧见它嘴里的物件,还未来得及细察,忽见李淼已经要望过来,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小猫拢来藏在斗篷下,仍旧面不改色地站直了。 小猫徒劳地挣扎片刻,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地收回爪子。 【作者有话说】 终于三万了…………下一章在周四零点一过再更,让我为榜单努努力(感谢
第9章 漆树的漆,决汩九川的汩 当晚,下了一场暴雨。 葛霄在雨中等了半个时辰后,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最后只有李淼撑伞固执地等在宗祠外,未进半点饮食。 他牢牢地盯着劳碌的人们,不肯放过一丝细节,身上衣裳还是祭祀时的那一套,被雨水浸湿,沉甸甸地压在身上,险些折断他的脊梁骨。 那火是和着火油起的,即便是有暴雨助阵,仍然缠斗到后半夜才灭。 靳家宗祠已经是一团稀烂。 火刚灭尽,李淼就拖着祭衣,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进去。 这座不知道建了有多久的宗祠只剩下一滩奄奄一息的废墟,炭化的木头如同发出最后一声叹息似的,缭绕出一阵白烟。 滑青殷勤地扶着他劝:“李大人别急,该有什么我定然原样呈给您。” 李淼充耳不闻,直到他走到原本是祭桌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那里躺着一具已然面目全非的、烧得焦黑的尸体,还保持着跪坐的模样,身上无论有点什么,怕都已在这场火里化作灰烬。 “哎呀。”滑青发出一声嘘唏。 李淼推开滑青,蹲下来,仔细地检查尸体。 滂沱大雨仍不知疲倦地浇下来,把木头泡得湿软,凹陷处积攒的水洼波荡不息,倒映出那尸体紧紧握着的、一直到死都没有松开的、与他几近融到一起的物件。 那是个牌位。 滑青终究没忍心继续望着那牌位,因那牌位写的是……靳莽的名字。 “死去元知万事空。”靳莽将写着自己名字的牌位交给滑青。 滑青却没有第一时间接过。 “他们葵人甚信死后重逢时、彼此定会新如婴孩,肜人也信鬼神。”靳莽说,“那便死后再见罢,他会满意的。” 靳莽用指尖敲敲桌子,平静道:“这也是承诺。” 滑青欲言又止。 靳樨忽然道:“父亲。” 靳莽挥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 滑青叹口气,上前接过牌位,向靳樨点点头,推门出去。 翻找中的李淼动作忽然停住,接着他的肩膀微微颤动,半晌,才缓缓地站直。 滑青回过神,明知故问道:“大人找到了甚么?” 李淼嘴唇哆嗦,愣了片刻,眼睛里爆发出汹涌的狂喜,差点捧不住那东西—— 那是一块晶莹的白玉,如此火烧都没有碎裂,仍然保持着完整的模样,被李淼双手颤抖地用衣袖草草擦拭过之后,释放出莹润的光华。 “陛下!”李淼欣喜若狂地大吼,“天佑大肜!天佑大肜!” 话毕,李淼像个疯子似的,双手将白玉高高举过头顶,迎着暴雨,从人群里冲了出去。 “大人,这——”一侧的府兵没看懂巫官的举止,谨慎地请教滑青。 滑青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举着伞,风轻云淡道:“巫官与神灵通,你我懂什么,休息去吧。” 府兵犹豫道:“可这里……” “又不急,放晴了再收不迟,不必非得淋这一趟雨。”滑青说,瞥一眼那焦黑的尸身,叹气道,“寻副棺椁来,收殓了罢。” 众人应“是”,纷纷收手准备回去了。 此刻,在臧初与公鉏白的院子里。 昏迷的阿七躺在臧初匆忙收拾的客房床上,短时间发起了高热,面色酡红,眉目紧锁。 公鉏白被他额头的温度吓了一大跳,焦躁地在厅堂里走来走去。 整座沙鹿都陷入烟雨朦胧,冷风呼啸,暴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和地上,动静大得几乎盖过了其他任何声响。 臧初知道外头现如今一定乱糟糟的,但阿七实在不能不管,最终还是说:“我去请大夫。你去告诉大君子一声。” “不必了。”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接着响起三声叩门声,在雨声中如同某种定心丸。 臧初忙起身去开门,迫不及待道:“大君子。” 靳樨点点头,却没看他,一直望着屋内。 臧初接过靳樨手中的伞,想起还未告知靳樨,忙道:“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阿七追着沈公子来了。” 靳樨解下湿气严重的斗篷,搭在椅背上,方才走到床边。 臧初与公鉏白这才发现他怀里的毛团。 公鉏白定睛一看,大惊:“琥珀怎么在这儿。” 靳樨没答话,他看了眼床上的阿七,又看向臧初。 臧初又解释道:“发热了。” “去请郎中。”靳樨说,并未在意阿七的突然出现,顺手把琥珀交到公鉏白的手里。 公鉏白手忙脚乱、笨拙异常地给琥珀顺毛,抬头时臧初已然出门去了。 他眼神一转,疑惑地发现靳樨伸出的手悬在离阿七额头一个拳头之外的距离,半晌都没有落下来。 “滑叔看见了?”靳樨突然开口问,手终于落下去,轻轻地碰了碰阿七滚烫的额头,把两撇散发拨开。 “看见了。”公鉏白答,“阿七来得太突然,我们没来得及拦。” “他什么反应?” 公鉏白意识到靳樨说的是滑青,答道:“滑叔只说知道了。” 靳樨从盆里取出一块湿巾,拧干,整齐叠好,放在阿七额上,继而静静垂眸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原本呆在公鉏白手肘里的琥珀忽然跳出来,落在床上,围着阿七走来走去,呜呜咽咽地拱他的颈窝。 阿七没有转醒的迹象,琥珀最后挨着他的脸颊躺下了。 靳樨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我们出来的时候撞见的。”公鉏白不舍地把目光从琥珀身上撕开,紧张道,“或许没听着什么。” 靳樨淡淡地“嗯”了一声。 “可能也不知道太多。”公鉏白想了想,补充道,“晕过去之前,阿七一直在来回说一句话。” “什么?”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公鉏白学着阿七的语气,搓搓手,“这是什么祷词吗?” 公鉏白没发觉他说这句话的同时,靳樨的脸色一变,嘴角猛地绷紧。 见靳樨一直没说话,公鉏白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多此一举。 少顷,靳樨终于开口道:“没关系,别让李淼知道,猫房里也守好。” “哦,好。”公鉏白答。 不一会儿,臧初带着郎中来了,由头是手下急病。 靳樨起身,把帷幕拉上,自己站到了屏风后,郎中没多想,探完脉息,道:“脉息上看不出有什么事,怕是大人底子弱些,一时受惊过度,吃了药发完汗就好了。” 公鉏白又问:“什么时候能退热?” “脉息上实在没有问题。”郎中答。 臧初见靳樨在屏风后挥了挥手,于是道:“你走吧,多谢了。” 郎中走后,靳樨从屏风后转出来,取来药方看了几眼,方才离开。 臧初捣捣公鉏白:“大君子说了什么?” 公鉏白复述一遍方才的对话,问臧初:“师兄,这什么意思?” “唔。”臧初摸着下巴想了想,“阿七就先留在这里养养吧,我待会儿让人守好猫房那边,李淼不是经常去找那个老头吗?” 阿七沉在梦魇里。 沈焦还坐在院子的树荫里,脚边一群打盹的猫,他低着头,清瘦的身躯似乎都撑不起薄薄的夏衣,他一直在低头雕刻,恍然如生的木俑一个一个出现在他手边。 这一回,所有的木俑都有了清晰的五官。 或巧笑倩兮、或勃然大怒、或不苟言笑、或吊儿郎当。 沈焦望着那些木俑笑,笑着笑着,他的四肢也开始僵硬,渐渐也变成一尊木头人俑。 院子的底色变得赤红,微风逐渐炽热,猫早已纷纷逃走,此地火焰冲天,化作熔炉,那些人俑就在火苗中燃烧、变为焦炭。 人俑张口,却听不见尖叫。 极端的寂静中,只有沈焦犹然祈祷的声音:“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沈焦的声音不停回荡在阿七耳边,犹如一群找不到归巢的归鸟,在阿七的脑海里盘旋,用血肉胸膛撞击意识边缘。 意识里一片昏暗,漫布各色各样的雾障,阿七立在那里,也仿佛被蒙住眼睛。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阿七喃喃自语,有一种奇怪而熟悉的鼓噪发生在他的血管、心尖与喉头,引诱着他吐出某一句话。 心神恍惚中,场景折叠,展开在古老的大殿上。 他好像仰着头,尊敬地望着谁。 可他看不清。 脑子里乱得要命,闷闷地钝痛,他感到烈焰焚烧的痛苦,又仿佛被大雪掩埋,恍然间好像有无数虎豹蛇虫在撕咬他的躯体,忽然脸颊传来一道软湿的触觉,像是琥珀在舔他,继而他又像是被谁握住了手,那人的体温很低,冰得阿七仿佛想起了什么。 对……琥珀! 他是在山野下醒来的阿七,他是给猎户送终的阿七,他是夸赞沈焦手艺好的阿七。 他“阿七”的身份被琥珀所首肯,是而尽管他有时也会放弃追寻“阿七”又是谁。 “阿七”从哪里来。 “阿七”是否有家乡、有亲人。 “阿七”是否有放不下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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