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初一窘。 沈焦忍不住笑了,好不容易才捺住笑意,道:“或许吧……” 臧初:“……” 这又是什么玄之又玄的回答。 滑青道:“若你今日不进此地,侯爷便当没有见过你,无论是继续养猫也罢,或者出远门也没有关系,何必非得来呢。” 沈焦略沉默一会,道:“侯爷好雅量。” “侯爷说,他当承担葵地国破之怨,沈公子倘若愿意,大可提剑去见侯爷——” “不必了。”沈焦说,“我打不过。” 公鉏白再度忍不住开口:“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臧初赶紧把公鉏白拉到自己身后,道:“大君子说先祖无辜,就不受此等罪过了。” 沈焦仿佛听到了什么大笑话似的讪笑起来。 臧初一顿,不知道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只见沈焦止住笑意,掰着手指算:“神明、祖宗、天子、国君、公侯、将军……各有各的不受罪过,那到底是谁该受罪过呢?” 臧初噎住。 “如果不是天天都会做那个梦的话。”沈焦低头,竟笑了下,“我就不来了。”
第8章 “——‘事死如事生’。 “我若是你。”公鉏白说,“我就直接去找侯爷与大君子,最差不过就是死,你又不怕死。” “小时候,我就是如你这般想的。”沈焦并未露出不愉之色,反而苦涩地笑了笑,“可我为了能活下来,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我的盼头就只剩下这点。” 他们都知道沈焦指的是什么,遂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沈焦却继续说:“我什么都不会,我的那些拳脚功夫,随便哪个府兵都能把我揍得头破血流,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但还是不能弃之不顾,否则我又该为什么而活?” 不知过了多久,臧初道:“大君子做主,将靳家宗祠与你处置。” “条件是?” “听到那个巫官的声音没有?”臧初十分郑重地道,“那巫官叫作李淼,毫无疑问是大巫麾下,你只管照样办了你想办的,他一会儿自然会来,那个时候,大君子希望你能传一条消息给他。” 沈焦没吭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臧初道:“接下来的话是我自己的意思,沈公子,我知道的事情也不多,但我大胆说一句:这条消息传出去,或许你真能报了灭国之仇。” 也许这句话真的打动了沈焦也说不定。 祠堂里灯影摇晃,沈焦抬起头来,问:“我若是不应呢?” “那就说明有些人时运不好,要逢大难了。”滑青说。 沈焦道:“你们大君子敢把决定压在我身上?他爹知道吗?” 臧初眨眨眼睛:“侯爷也答应了。” 滑青高深莫测地笑笑。 臧初遂从怀里掏出一只匣子,打开,展示给沈焦看。 沈焦呼吸一滞,继而幽幽道:“你们倒是会想。” “过誉了。”臧初微笑。 滑青道:“侯爷也有一件东西托我交给沈公子。” 沈焦抬起下巴,望见滑青找出来的物件,面上终于露出一些讶异。 公鉏白大吃一惊,道:“叔!” 臧初也不赞成道:“大人!” 滑青置若罔闻,仍旧举着那物件,温和而耐心地等沈焦接下来。 过了很久,李淼的吟唱又流转一阙,沈焦终于接了下来,枯井似的眼珠往滑青与这师兄弟身上一扫。 滑青对臧初、公鉏白挥挥手:“走罢。” 他们才没走几步,忽然听沈焦在他们身后问:“人死后会去哪里呢?” 滑青脚步一顿:“我也不知道……或许……” 滑青和沈焦互相背对着,他们一人凝望月色,一人凝望摇曳的火苗。 “或许我们都会去同一个地方。”滑青道,“你们葵人常言——‘事死如事生’,那么不就是说……终究会再见的。” 滑青摇摇头:“今晚像是将要下雨。大雨。” “啪!” 祠堂的门关上了。 “是啊。”沈焦全身的经脉都放松下来,如同某个困扰、压制他多年的枷锁轰然化作碎片,他一点一点地,把自己重新立了起来,仿佛在与空气中看不见的鬼魂说话,“终究会再相见的。” 死去的魂灵在虚空中微微抚过他的脸,托起他的眼泪,出生时吹过的风再度绕过他的身侧。 他合上眼睛,神情安详,宛若婴孩。 “葵人信奉死者只是离开,而非消亡,相互挂念的人终究会在死地重逢。于是在葵地,无论谁死去,送葬的人都会在死者棺材边安放陪葬的人俑。”靡明说。 “人俑?” “嗯,除去王室会多造些实际并不存在的侍奉者人俑,大多数人的陪葬俑,是雕刻成死者亲友的模样——他们并不忌讳,而很自得。毕竟自身不能亲陪,又担心逝者在死地孤单,那些人俑便是替代品,只是为了告诉死者‘等人间事了,我们便能在九幽重逢’,这是一种承诺。阿七啊,如今你明白了吗?” 阿七如遭雷击,沈焦那几乎时刻手执刻刀的身影、那数只被焚的木俑一并从他脑海里滑过,阿七手指颤抖,好半晌,他听见自己竭作冷静地问:“沈大哥……到底去了哪里?” “你怎样看待他?”靡明忽然问。 阿七从未如此思考过。 他什么都不记得,他企图从眼前寻找消失的过去的影子。 遇到解平,他便想,我的父亲会是这样吗? 遇到兰婆,他又想,我的母亲会是这样吗? 遇到沈焦,他又想,我若有哥哥姐姐,会是这个样子吗? 阿七近乎梦游般道:“我把他……当作我的兄长。” 靡明静静地看了少年许久,阿七自己都没有发现,其实他自己也很消瘦——还没有想起来便如此痛楚,若有一日真的想起来了,你又要如何自处呢?靡明忧伤地想,沈焦、阿七……在靡明眼中,他们的身影逐渐重叠成一个模样。 “……靳家宗祠。”靡明最终给他指了路,说,“你去罢。” 阿七在长道上飞快奔跑,仿佛在重复梦里的场景:秋风、黑夜、酸痛的关节和肌肉。 他十分恍惚。 身后,靡明又开始吟唱那首古老的招魂曲:“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冷涩尖利的秋风从失去名字的、如今已经残垣遍地的古地起发,循着重重山岳流至沙鹿,把神坛的青烟揉搓成奇形怪状的模样。 那端坐的葛霄似乎有所察觉,仰起头来,望向秋风吹去的方位,又在人群里寻觅什么。 那秋风的终点是靳家宗祠。 从祠堂中出来,师兄弟差滑青一步地走着。 公鉏白艳羡地望着滑青背影,臧初说:“过几年,你也会这样的。” “那是你。”公鉏白说,“不是我。” 臧初说:“也可以是你。” 公鉏白没继续纠结此事,片刻又问:“师兄,他真的是王室后人吗?” “不管是不是,现已经是了。”臧初说,脚步一顿,旋过身来,空气里已有沉沉的火油气味,“葵国幼王献印那年,他应当只有十岁左右罢,十岁……真是个能有记忆的坏年纪啊,若他再小点,兴许不会记得。” 公鉏白听他说话,忽然道:“师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年岁应该再小点?” 臧初大力地捏了捏公鉏白的脸,好笑道:“想什么呢。” 公鉏白紧紧抿唇,梨窝处也是平整的。 臧初忍不住用大拇指指腹抚过那凹陷原本的位置,盯着公鉏白外露的一截脖颈,让人很想碰上一碰,臧初的呼吸停滞。 公鉏白一无所知的视线越过臧初的肩头,忽然直了,旋即露出一丝惊愕:“……阿七?!” 臧初猛然回头。 那逐渐靠近的人影,正是阿七。 阿七从没有来过宗祠,他顺着靡明指的路东转西转地跑来,越跑,空气中的火油味愈浓,阿七总想自我安慰是自己草木皆兵,但那火油味已经浓得像梦里的血腥味,无论如何都难以忽略,他没法继续骗自己。 恍惚中,他看见不远处公鉏白与臧初愕然的脸庞。 是这里了——阿七想,踉踉跄跄地停下脚步。 滑青本已走远了,又皱眉回来,打量着他,问臧初公鉏白:“他怎么在这儿?” 公鉏白磕巴磕巴地道:“呃……不知道啊。” 滑青道:“不可外传,必要时要——” 师兄弟忙一同喝道:“不!” 滑青神情奇怪地再看看那少年,继而道:“好吧,我记着了。” 阿七未听清他们三人在说什么,正再次抬起沉重的双腿,企图冲向宗祠。 公鉏白赫然一惊,忙不迭去拉他:“别进去!” “你怎么会来?”臧初问。 阿七动弹不得,抓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揪住公鉏白的衣袖:“沈、沈大哥他!” 公鉏白别开脸,不忍与他对视,双手却牢牢地把阿七挟住。 阿七的脚在地上空踹出好几道纹路。 纠缠中一束极明亮的火焰从靳家宗祠正上头欻地腾起,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阿七如被一瓢冰水兜头浇下,四肢百骸立马就僵住了。 热浪蓄势待发,而他却如同身处深冬,关节都被冻出冰碴,像是被那火光照成了瞎子,瞬间什么也都看不到了,浓雾重重,仿佛不计其数的恐怖鬼脸在展露獠牙。 不知不觉淌下泪来,阿七两颊冰凉。 这样大的火,分明什么都不该听见。 但阿七还是听到了沈焦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从容,乘着清凉的秋风似水流淌。 幻觉中,沈焦背对着他,虔诚道:“神明在上。” “神明在上……”阿七说,声音嘶哑。 臧初问:“阿七在说什么?” 阿七和着沈焦的声音,一字一顿,连牙齿都在打颤:“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沈焦祈祷,“吾愿王似栲杻,遐不眉寿,吾愿民如桑杨,万福攸同。” 烈火中,沈焦回过头,轮廓边缘失控颤抖,他温和地对阿七笑了笑,嘴唇一动,那是在说: “再见——” 阿七瞳孔剧烈颤抖,冷汗瀑出,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仿佛有许多人嘈杂地向此处奔来,脚步声如混乱的擂鼓、府兵的轻甲咔哒作响、兵刃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尖叫。 所有声音争先恐后钻进阿七的脑海,如数柄大锤一同砸来。 “带这小子走。”滑青飞快地说。 “是。”公鉏白扛起阿七,向滑青点头示意,便和臧初一同掠向暗处,很快,滑青也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们前脚刚走,李淼后脚就到了,他拨开救火的府兵,脸色难看,目光沉沉地望着燃烧中的火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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