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鉏白用食指敲着桌面,清清嗓子,严肃道:“怎么能这么想侯府呢!” 漆汩把面前的茶水一口喝尽,拒绝交谈。 臧初说:“大君子要和神棍一起去绎丹,你会去吗?” 漆汩知这是对自己讲的,道:“还没想好。” 臧初转动了一下茶杯:“大君子选了你做门客,自然是想你也去的。” 漆汩:“大君子这么信我?” “有眼缘也说不定呢。”臧初笑着,“我和小白也很喜欢你。” 漆汩含笑着摇摇头。 不多时,琳琅满目的菜式接二连三地上上来。 漆汩赞道:“还挺快。” 公鉏白顿时精神百倍地挽起袖子:“绝对是这家的所有招牌了。” 漆汩心道怎么这么多招牌。 臧初看穿他似的,用口型对他说:“他、不、挑。” 漆汩哑然失笑,从怀里掏出绢子包好的猫食,拣了只小碗,放在已经急不可耐乱叫的琥珀嘴边,方才开始填自己的肚子。 桌上其余倒没什么,只一碗豆腐鱼汤煮得鲜美异常,添味的紫苏极香,令人食欲大增。 漆汩足足喝了三碗,方才意犹未尽地止住动作。 臧初已在喝茶,瞟他一眼,问:“在想什么?” 漆汩正盯着窗外发呆,闻声回过神来,道:“在想……神明是什么?” “我不是说过吗?”臧初说,“神明是天上的瞎子残废。” 公鉏白风卷残云完毕,放下筷子,咕噜一杯凉茶下去,继而满足惬意地道:“吃好了。” 臧初立即把眼神转过去,递给他帕子,问:“回去么?” “回去吧。”公鉏白答。 漆汩这下才想起自己本想去找靳樨赔罪的,给这俩师兄弟一打岔,竟给忘了。 三人收拾收拾,下楼去结账,不料拨算盘的掌柜停下动作,道:“有客人给您三位结了帐。” 公鉏白道:“谁?” “高高大大的。”掌柜比划,“说是您三位的老大。” 臧初眉毛一扬。 “呃……被逮到了。”公鉏白说,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揶揄漆汩道,“我说了吧,他很大方的。” 漆汩前一刻还在算计这一顿自己要付多少钱,闻言不由一愣,忽然想起来什么,抓着琥珀刚舔过的碗对掌柜说:“这只碗我买下来了,多少?” 掌柜比了个数字,漆汩便认真地把铜板数给掌柜,方才出门而来,公鉏白臧初两人正在门口等他。 “你们要去哪儿?”漆汩问。 公鉏白打了个哈欠:“去睡觉吧,吃完饭就困。” 漆汩:“……” 臧初笑眯眯地说:“确是如此。” 他们俩一说,漆汩也觉得有点困,何况琥珀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 臧初的视线随意地一晃,突然顿住了,以手挟住公鉏白的肩膀,道:“等等。” “什么?”公鉏白已有些困倦了,干脆把身体的重量压在臧初身上。 臧初说:“大君子!” 公鉏白一个激灵站直:“哪儿?!” 只见不远处,靳樨穿过人群,不徐不疾地走向他们。 漆汩看得有点发直,一直到靳樨停在他们三个面前都没有说话。 公鉏白笑嘻嘻地说:“谢老大请客!” 臧初说:“有什么吩咐么?” “我来找你的。”靳樨说。 公鉏白:“啊?” 靳樨垂眸盯向漆汩,道:“阿七。”
第13章 大成信仰五帝神兽。 沈焦的棺椁停在神坛,由李淼亲自唱灵。 神坛自然没有人拦靳樨,靳樨随意抓了个捧着卷册神神叨叨的小吏,问:“李淼呢?” 那小吏还未答话,便见李淼衣着整齐地从廊下出来,道:“大君子。” 靳樨点点头,小吏低头着走开了。 “有何贵干?”李淼问,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漆汩。 靳樨示意漆汩跟上他,答道:“来见陛下的大恩人。” 漆汩:“……” 真是一鸣惊人。 李淼一噎,脸色当即不好起来,到底忍气吞声道:“跟我来。” 两人跟着李淼到了最里间,一幢单独的小屋子,系着白布,满堂长明灯,中间一顶巨大的黑色棺椁,灵牌上写着“沈焦”二字。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靳樨轻声说,“如果他有的话。” 漆汩上前执血亲的丧礼,额头触地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一直都还未有机会为父母姐兄磕头,一时间数种悲痛迎面而来,抬起身时眼眶已然红了,他吸了吸鼻子,从怀里摸出装刻刀的布包,从空隙处轻手轻脚地放进棺木。 “送礼哪有还回来的道。”漆汩轻声说,“里面还有一些猫毛,我觉得它们也很想你。琥珀也想。” 走过李淼身边时,漆汩问:“什么时候……去葵?” 李淼答道:“三天后。” 那就刚好是靳樨去绎丹的那天。 “我让我弟子执礼、守丧。”李淼注视着长明灯,“唯死乃归乎真,犹如脱桎梏、舍负担。” “葛霄为沈公子盖棺。”靳樨说,“我家为他上香。” 漆汩点点头。 从神坛里出来一直到侯府,漆汩都没有说话,快进门时,漆汩突然说:“我同你去。” 靳樨脚步一顿,旋即回头来看他。 漆汩补充:“绎丹。我去。” 出乎意料之外的,靳樨微微加重语气,对他道:“多谢。” 谢什么? 漆汩觉得有些凌乱了。 这时滑青扶着靳莽迎面走来,靳樨道:“父亲。滑叔。” 漆汩胡乱地向靳莽行了个礼,不知为何觉得靳樨方才还有话说。 靳莽的视线一直黏在漆汩的身上,令漆汩犹如芒刺在身,只好从靳樨身后走出来,再行了个礼,道:“侯爷。” “你就是阿七?”靳莽道。 “是。”漆汩感觉到那位滑大人也正看着自己。 “姓什么?”靳莽问,“家在何处。” 漆汩本想说没有姓,但人行走在世间哪有没姓的人,想了想,道:“宁。宁静的宁。” 他心知必有这遭,自觉道:“幼时见弃,被山中猎户捡回,去岁冬养父去世,便进城来了。” “念过书吗?”靳莽又问。 “会一些。”漆汩说,不敢托大。 靳莽就像一只久不捕猎的猛兽,即便没有动作、带着笑,也让人无法全然放松下来。 “爹。”靳樨开口。 靳莽微微一笑,道:“好吧。” 漆汩忙舒口气,退到一边。 靳莽看向靳樨:“你过会儿来见我。” 说毕,又与滑青转身走了,他腿脚略有些不便,走得极慢。 他们走后,靳樨盯着漆汩,问道:“宁?” 漆汩忙小声答:“刚刚临时想的。” 靳樨看了他好大一会儿,才放过他,道:“那是滑叔,单名一个‘青’字,青色的青。于我和阿栊而言,与亲叔父没有区别。” “是。”漆汩道,心想那滑青同笑面狐狸似的,绝不是一般人。 “你回吧。”靳樨说。 漆汩忙一溜烟儿地走了。 靳樨又像那天在靳栊院外一般,在原地呆了许久,等着漆汩的身影像一只灵活的小猫从他视线里消失,方才转过头,去找靳莽。 靳莽的院里多了一尊铜制朱雀神像。 靳莽在座上喝茶,听到靳樨进来的动静,抬头含笑道:“你眼光不错。” 滑青也笑道:“瞧着挺好的。” “方才滑青说,他进府时是抱着府里的猫进来的。”靳莽道,“你别怪我,我总得稍微问一下,但到底是你自己选的,我不干涉。” 靳樨顿了一会儿,道:“他识字。” 闻言,靳莽与滑青都笑了。 滑青先笑够,道:“算了,不笑你了,看到那个神像没?” 靳樨点头。 滑青道:“这是在宗祠地底下找到的。” 靳莽也不笑了,在正座上不发一言。 这尊朱雀像雕工极好,足有一人半高。 睥睨天下,振翅欲飞,极有神兽的派头,每一只羽毛都如火焰般凌厉。 滑青上前,用匕首柄敲了敲朱雀的眼睛。 众目睽睽之下,朱雀像竟从正中心分开,叮叮当当地一分为二,露出另一尊金色神像。 形似虎豹,鬃毛茂密,额间有一角。 “这是……”靳樨眯着眼睛观察一会儿,道,“獬豸?” 大成信仰五帝神兽,以此自然而然地将天下五分。 灵真赤帝为朱雀,灵亥黑帝为鲲,灵皓白帝为衔玛瑙的白龙,唯独灵始青帝不同些,乃是上古传说中八千岁为一春秋的椿树。 而黄帝所指正是獬豸。 也是天子以及齐、应、扶供奉的神兽,号作“灵元”。 照说,獬豸神像是不太可能出现在非供奉的地界国土,何况南方对赤帝的信仰已经深重到“不敬”可以作为出兵征讨的罪名——正如新柳一般。 若让李淼瞧见靳家宗祠里竟有獬豸神像,若说得严重些,算是有叛变之嫌了。 这边,漆汩去了猫房找靡明。 门口守着的人见是他,只道了一句“大人”便让漆汩进去。 靡明坐在树下的摇椅里闭眼养神,猫依旧打哈欠的打哈欠、睡觉的睡觉、玩闹的玩闹。 漆汩在门口刹住脚步,有种“沈焦会走出来冲他笑”的错觉。 自然不会再有了。 靡明没睁开眼,只抬手指了指面前的另一张竹椅,漆汩晃晃脑袋,走过去坐下,犹豫着不知从何开口。 反倒是靡明率先不徐不疾地道:“升迁了啊小子。” 漆汩没吭声。 靡明的指尖在膝前一点一点:“是好事呢——” “沈焦那孩子。”靡明说,“心眼忒犟了些,三年了,依旧还是那样想的。” 靡明睁开眼,望向沉默的漆汩:“生死乃天命,强求不得。大君子对你好么?” 漆汩终于开口:“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做他的门客。” “你当然可以。”靡明嘴角上扬。 “我,我来是想告诉您。”漆汩说,“三日后,李大人的弟子就会扶棺,送沈大哥回葵地。” 靡明道:“很好啊——落叶归根。” “葬进王陵。”漆汩说。 靡明道:“死都死了,这其实不重要,生者暂时行啊。” 靡明的声音突然没了,因老者似乎已经在摇椅上睡着了,白发苍苍如雪满头。 漆汩默默起身,寻了张毯子盖在靡明苍老的身躯上,垂首看着靡明指上的茧痕。 秋越发深沉——离冷冬看似只有一步之遥了,漆汩想。 晚间,猫房里等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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