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一颗。” 他朝萧安礼竖起一根手指,小声道:“别的,都留给你。” 毕竟龙椅上的宝石,大部分都是他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点点攒下来的,是他的。 可雪沛不贪心。 他觉得对方这会儿有些孤独。 那就把别的宝石留给萧安礼吧,还有珍珠,玛瑙,令人眼花缭乱的珠玉,多漂亮呀,在雪沛心中,每天可以坐在这么一把金碧辉煌的椅子上,会很开心。 但萧安礼略微颔首,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看不甚清里面的情绪:“以后,别做这等事了。” 小贼身手了得。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儿有不湿鞋,若是继续这样游走在偷窃的边缘,迟早被投入大牢,吃尽苦头。 雪沛点点头:“好。” 不会再做了,等拿到宝石,天明了就离开这里。 萧安礼没再多问什么,随意地朝他挥了挥手:“去殿外候着吧,等会李福康带你。” 说完,他就呼出一口长气,终于像一个真正彻夜不眠的人似的,露出些许疲惫的倦意。 雪沛犹豫了下,一步步地往后退去,依言离开。 珠帘掀开,发出清脆的响动。 如碎玉声。 很好听。 撕扇,摔玉,拿着金锞子打水漂,这些声音都很悦耳。 屋内陷入寂静,萧安礼又开始头痛,很久没燃过香了,他甚至想是时候给香炉再添几味药,看能否有那么丁点的用。 这几日太学生们闹得厉害,不吃不喝,彻夜不归,如今天气渐暖,虽说尚未到熏五毒的时间,可也有些蚊蚋作乱,他吩咐过太医院那帮酒囊饭袋,在殿外放置些香料艾草驱虫,以免学生们太过受罪。 但不知用了什么草药,燃起来居然有种硝烟味,萧安礼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没料到也有人和自己一样,还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可惜,可惜。 “哗啦啦!” 伴随珠帘再次响动,这次的声音里满是笑意,仿若山间清澈小溪,流水淙淙:“陛下!” “谢谢刚才的松子糖,很甜!” 怎么回来了? 萧安礼没抬眼皮:“多嘴。” 可雪沛大笑起来,天不怕地不怕似的。 二三月的风被他带了进来,满是清冽的气味儿,鲜活又生机勃勃,驱散了沉闷和硝烟。 萧安礼被这笑声惊到,不自觉地放下手,与此同时,雪沛远远地朝他扔来个什么,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低头一看。 是朵刚采下来的玉兰花。 还没完全绽开,是雪白的骨朵儿,微凉的触感那般柔和,像水,像丝绸,像他那天握住的手腕—— “送你的!” 雪沛不害臊,笑得快活,眉梢眼角全带了往上飞的钩子似的,萧安礼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讶异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没开化的乡间野孩子。 可雪沛不再看他。 连招呼都不打,转身快步跑开。 萧安礼握住那朵玉兰,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顿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又憋出一句:“胡闹!” 竟敢去摘殿前的花! 玉兰散着淡淡的香。 萧安礼喉结滚动,心道这人不仅要偷皇宫里的宝石,还是个“窃玉”的小贼,实在嚣张! 而被不自觉揉碎的花瓣,则在指尖留下了香。 和浅淡的涩意。 - 雪沛美滋滋的,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给荷包系好,揣进衣襟里,又拍了几下。 工匠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李福康闭着眼睛,不知在喃喃自语什么,日光渐移,偌大的勤政殿内满是晨曦的明亮,雪沛快步跃下台阶,兴奋得脸颊都红扑扑的。 “您快点走吧,”李福康擦了擦额前的汗,“别叫人看见了,也千万别往外说啊!” 圣心难测,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就只得遵循。 只是李福康实在不敢想,这事若是让百官知道,会有何等后果。 那可是龙椅啊…… 象征着最至高无上的皇权,是天子御座,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取下上面的宝石,另送他人? 李福康一路走,都颤颤巍巍的。 不管了,为了陛下自当肝脑涂地,只要这位小公子不往外说,及时再挑别的宝石补上,他人也不一定知晓此事。 东方微明,一群宽袍博带的太学生仍在抗议。 自从下了那道荒唐旨意后,他们就坚决不走,要求陛下收回成命,而陛下也不赶人,淡漠地说由他们吧,饿死就好了。 李福康没敢招摇,带着雪沛顺着后面的连廊经过,想着赶紧给人送出这是非之地。 可吵闹声还是传来。 “胡太傅若是被折辱了,我第一个撞死在那龙蟠柱上!” “读圣人书,学圣人言,你我不就是为了今日?” 雪沛的脚步慢下了,扭脸看向李福康:“公公,这些人是谁呀?” 李福康干巴巴地笑了下,为难道:“这些是……” 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 “罢了,老朽这条命死不足惜,只是实在不忍看陛下误入歧途……葬送我大齐江山啊!” 一语言毕,又是一阵愤怒的哭号。 夹杂着无数的“太傅”“万万不可”声中,一位年轻点的文官激动地站起,摔了笏板。 “陛下这样做,不嫌丢人吗?” 李福康步子一顿。 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胡太傅呕心沥血这么多年,竟被如此侮辱,我咽不下这口气!当初若不是胡太傅,我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坳坳里呢!” 顿时群情激昂。 “就是,胡太傅是文坛领袖!” “再造恩师!” “幸得拜入胡太傅门下,我辈三生有幸,在祖上修来的福气……” 坐在众人最前方的老人叹了口气,缓缓地捋了一把胡子,摇头道:“罢了,陛下到底年轻,只是书可以再读,若是心思不纯可就……” “老爷爷?” 一道清脆的声音出现,很陌生,在乱糟糟背景里格外突兀。 胡太傅动作停下,眯起眼睛看过去。 一个脸生的漂亮少年蹲在面前,皮肤白皙,眼角有些钝,就显得眼睛很圆,眸光明润。 他笑吟吟地开口:“和亲的话,那肯定要把人送去敌国,送谁好呢?似乎大家都不乐意。” “人又没有高低贵贱,既然如此轻信他国的要求,觉得小小的和亲能换来边境平和,那为何不以身作则,为何轮到自己,才叫痛呢?说心思不纯的话,我看,为了私利而罔顾国事的人,才是最丢人的。” 人群静了刹那。 远远的,李福康慌慌张张跑来,满头大汗。 亲娘啊,他一个没留神,怎么让人跑了出去? 长翅膀了吗,蹿这样快! 反应过来后,那个年轻人立刻开口:“放屁,你懂什么?仅仅是和亲而已,能换数十年的休战……再说了,陛下这就是故意折辱胡太傅!” 雪沛赞许地点头:“对啊,所以大家不是都明白吗?” 殿前的玉兰树被风吹动,枝桠微晃。 “对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认真地看向面前脸色铁青的老人。 “那个德高望重两袖清风,满腹经纶,为百姓呕心沥血的胡太傅,在哪儿来着呀?”
第16章 小贼,你这是想谋财害命…… 还是那个年轻人率先反应过来,站起来,指着雪沛破口大骂。 “你什么意思?血口喷人!” 雪沛愣住:“我怎么了?” 不都说胡太傅高风亮节,满腹经纶吗,他问一句而已,干嘛这样大的火气。 可白胡子老头似乎很生气的样子:“黄口小儿,也配在我面前撒野?” 雪沛“哦”了一声,笃定地点点头:“明白了,你说话这么阴阳怪气,你肯定不是胡太傅。” 说完,他就完全不会后面的哗然,转身朝外走去。 “好了,” 雪沛笑意盈盈:“还请公公带路。” 李福康张了张嘴,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好,公子请随我来。” 玉兰花开得正好,他走在前面引路,穿过春风淡淡的清香,抄手连廊上攀着紫藤,此时还未到开花的时节,雪沛伸手拨起垂下的枝条:“公公,你在笑什么呀?” 李福康欠着身子:“奴婢高兴。” 他恭敬地站在原地,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雪沛,对方身上揣着刚从龙椅上取下的宝石,那物件世所罕见,价值连城,陛下竟这般轻易赏赐了去。 可也未安排人看守陪同。 李福康叹了口气。 朱红色的大门尽显巍峨庄严,雪沛踏进市井人间,背后是沉默肃穆的皇宫,前方是贩夫走卒的热闹叫卖,他突然心有所感,转身,回头看了一眼。 李福康手持拂尘,矮胖的身影佝偻在绛色衣袍内,像是蒙上了几十年的灰烬,冲他微笑。 “公子,路上小心。” - 天色大明。 飞蛾早已在土地庙等着了,见着雪沛的身影就扇翅膀:“你怎么才来呀?” “看!” 雪沛来不及解释,远远地伸手给对方:“我的宝石!” 他怕萧安礼万一突然反悔,所以跑得急,这会儿额上都带着点薄汗,幸得春风日暖,只用稍微解开下衣襟,就能散开着一腔的热气。 一颗红艳艳的宝石,静静地躺在掌心里。 飞蛾落在上面,“哇”了一声。 雪沛的眼睛很亮:“好看吧?” “还是火焰更好看。” “光好看!” “火!” 雪沛笑着给宝石收起来:“你也不怕烫着。” 飞蛾重新落在他肩膀上,阖起翅膀:“不怕……接下来要去哪儿?”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他们这种开了灵智的小精怪,自然迫不及待地要远离此处,好好修炼。 “去鹤鸣山,”雪沛想了想,“然后到了秋天就去蓬莱仙岛……” 路边秧苗青青,田垄上还有白翅蝴蝶蹁跹,偶尔有长尾的鸟雀掠过苍穹,发出清脆婉转的莺啼。 不懂世间情爱的小萤火虫走得慢了些,怕摔倒,真奇怪,他耳朵里总萦绕着出宫前,那位宦官对自己的话,笑着说公子,路上小心。 随即,沉重的宫门缓缓关闭。 大概是红墙太高了,雪沛踮起脚尖都够不到,所以挡住了里面的肃穆威严,也藏起了春色满园。 明明……有很漂亮的桃花和玉兰。 肩膀上的飞蛾已经睡着,他站在秀丽的山峦上,回头去看。 雪沛觉得,那遥远的皇宫禁地,好像一方小小的手帕啊。 而勉强能辨出的御花园一角,还有繁复的亭台楼阁,则仿佛是用金线绣在上面似的,华丽精美,却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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