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鹤年把胡博远叫过来,叫他扛上了锄头,于林带着他们从后门出去,有一片矮山包,爬上去,是一片矮林子,于林指的地方,没有石碑,是一块普通的草地。 胡博远挖着,没挖多久就露出了一具棺材。 棺材小小的,胡博远吸了口气,脑袋里跳出了一些记忆:“等等等等,这好像是大宝的墓,我想起来了!” “大宝喜欢柿子,这里原本是柿子林的。”他笑了,但看见棺材不免有些伤心:“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把大宝的坟挖出来干什么?它那么好的一条狗,那么可怜。” 胡博远不想自己喜爱的小狗被人打扰了清净,想将土重新盖上。 “错?”姜皖呵了声,没多说,过去就将他挤开,直接上手把棺材板给揭开了。 胡博远是要发火的,但低头一看,火就灭了。 棺材里尸体只剩下骨头。 最醒目的就是人的头骨,五十厘米左右,是个未成年。 “不对不对。”胡博远傻愣愣地看着,“我记得里面埋的明明是大宝,当时妈妈走得急,把棺材埋进去,我们就离开了,难道有人挖了大宝的坟?把它……” “胡博远。”陈鹤年冷声打断他。 “怎么了?”胡博远被他的语气吓到了,紧张得吞咽了一口气。 但陈鹤年接下来的话更让他觉得可怕。 “根本没有什么小狗。”陈鹤年盯着胡博远的眼睛,沉下的目光像根针扎了过去。 “你没有养狗,陪在你身边的是个人。” “你有个兄弟。” “不可能!”胡博远立即否认:“我要有个兄弟,我自己怎么会不记得!” “你有一个兄弟。”陈鹤年重复,笃定。 他声音平静又显得冷漠:“我把整个房子都看了一遍,房子废弃了很久,但是里面的家具都没有丢,你不觉得奇怪么,这屋子里根本没有养狗的痕迹,而你的禽兽父亲怎么会允许一条狗活着在你身边待那么多年?” “不……不对。”胡博远连连摇头,“为什么不能呢?我可比你清楚。” “你记得,还记得什么?”陈鹤年反问,“你十岁时睡过的床是什么颜色?” 胡博远嘴唇张张合合,却给不出答案,“我忘了。”他泄了一股力气。 “是蓝色。”陈鹤年解答了,他接着说:“杂物房里婴儿床大得够两个孩子睡,衣服鞋子每个款式都有一对。” 胡博远瞪大了眼睛,但他没有反驳。 “那间杂物房你一直没有进去过,但答案其实一直都在里面。”陈鹤年说:“你有一个双胞胎兄弟,他被你暴力的父亲杀死了。” “你在开玩笑么?”胡博远一瞬间觉得好笑,“我哪里来的双胞胎?”他的神情甚至变得有些凶狠,气愤。 “那你哭什么?”陈鹤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胡博远呆住了,他咧开的嘴角戛然绷紧,眼睛早就变成灰蒙蒙一片。 陈鹤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碎纸,递到了他面前,碎纸上写着一个名字。 胡博扬。 胡博远没看清,拿到了手里。 “这是我从一个作业本上撕下来的。”陈鹤年问:“他是哥哥,还是弟弟?” “不……” 胡博远只有抽噎声,他已经泪流满面。
第88章 兄弟 阿兄,你却偏偏弃我。 他有个兄弟。 胡博远离开老家有十七年, 直到今天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他眼睛湿了,弯下了腰,后背紧绷得像拉满的一张弓。 胡博远的脑袋依然一片空白, 他身体先疼痛起来,很疼,心脏在迸裂的跳,猛地在胸膛里往外冲,后背的旧伤疤像是裂开了,血肉都流了出来,粘稠地穿过他的手指,掉进他脚下埋尸的土壤里。 他抱着胸,能触碰到自己完整的皮肉, 可身体依然疼痛着。 只有他自己能想清楚,胡博远强撑着站直,他迷糊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那片小树林,曾今结着金黄的柿子,将他拉回到十七年前的记忆里 他和妈妈埋葬了一具尸体,然后离开。 胡博远被妈妈抱回新家,外婆掀开了他的衣服,给他温柔地上药, 看着他身上红肿的淤青,她们都哭了, 捂着嘴,说话的声音很轻,怕惊吓到他。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博远……” 那时, 他被紧紧抱着,大人的手掌不再是又硬又疼的拳头,而是在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那栋房子已经不清晰了,是土坯垒砌的墙,桌子上摆着的一盘麻花卷,大人们的脸庞离他很远,他安静地坐着妈妈的怀里,什么也没做。 然后呢? 胡博远逼着自己想着,他看着地上瘦黄的草,从风里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 屋子里不只有那些,除了人,还有…… 是狗叫! 对,是狗叫声! 他被外公家的狗叫声吸引了,他从妈妈的怀抱里跳了下来,那是一只小黄狗! 他走过去,抱住了那只狗,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他的哭声惊来了屋子里的所有大人。 但没有人制止他,因为他换新家的那一个月里从没有说过话,他原本不哭也不笑。 他哭了,但妈妈却笑了。 女人颤抖着问他:“我是谁?” 他说:“妈妈。” 他张开手,走过去,抱紧了妈妈。 “是。” “我是妈妈。” “博远别怕,有妈妈。” 妈妈哭了,她温柔的手掌捧着他的脸颊,眼泪打湿了他的头发。 后来呢? 他在努力长大,他去了一座新学校,在里面读书,他身上的伤口痊愈只有几条丑陋的痕迹,像蜈蚣一样黏在他的后背上,所以他喜欢缩着肩膀说话。 但不影响他的成绩,老师常常夸赞他,他会把满分的卷子带回家。 妈妈总是对他笑,妈妈爱他,可又害怕他。 胡博远每天对着镜子想,也许是他长得越来越像那个让她害怕的男人,所以妈妈看他的眼睛里总是痛苦又复杂。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可妈妈还在哭,她哭得伤心,哭得撕心裂肺。 她是悄悄的,躲着藏着,可还是被他看见了。 “博远,我可怜的孩子。” 胡博远不明白,随着他更大一些,更是不懂。 他已经不可怜了,他长大了,他成人了。 他赚得了钱,能自立了。 可妈妈的眼神却越来越哀伤,不仅是妈妈,年老的外婆外公,他们都是这样,最后他逃开了那个家。 博远,博远…… 不——! 胡博远的心脏在声嘶力竭地咆哮。 不是博远。 胡博远捂住心口,他咬着牙,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是博扬啊。 妈妈喊的那个名字,一直是博扬。 死掉的那个,叫胡博扬。 “博远别怕。” 第一个这样对他说的人,叫胡博扬。 胡博远跪倒在地上,他看着棺材里的尸身,那尸体的骨头细小,有碎掉的,断开的。 他沉静下来,说:“我的哥哥,叫胡博扬。” “妈妈把他埋在这里,那个禽兽在警察来之前逃跑了,妈妈很害怕,只能带着我跑得越快越好。” “我却把他给忘了,我怎么能……把他忘了。” 胡博远孤僻,沉默,他拼命学习,就是想变得和那个禽兽不一样,但妈妈对他的感觉依然没有变过。 “我还埋怨过她们,她们看着我的时候,从来没有真正高兴过。” 因为那满分的试卷本该是两份,他们会长得一样高,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他们是彼此的一面镜子,血脉相连。 没有小狗的吠叫声,是和他同样矮小的人在用尖锐的声音,弱小的力气反抗,没有锋利的牙齿,只是一双同样纤细瘦弱的胳膊,去阻拦那个比他强百倍的怪物。 胡博扬挡在他的身前,一次次。 最后,他永远地倒下了。 因为妈妈找到了胡天虐待他们的证据,妈妈要把他们带走,胡天就发了疯。 这一次,他们没有一起躲在柜子里,胡博扬叫胆小的弟弟先藏起来,他就站在房间里。 胡博远看见了血,用拳头往脑袋上砸,像鸡鸭一样提起来就往地上砸,他看着另一个自己死去了。 “哥哥,我哥哥死了。”胡博远跪在地上,他捂着头,心脏已经四分五裂了,他的身体被这个真相劈成了两半。 他的嗓子哑了,泣声不止。 这时,那林子底下的阴影变了,黑影跟潮水一样摊开,到了光的边缘。 鬼魂再一次出现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墓穴被打扰,也许是胡博远的哭声太吵闹。 鬼影从黑暗中立起来,它慢慢走出来,轮廓也随之清晰,高大的鬼影一点点缩小,只是个十岁孩子的体型。 它并没有停止,一直走着,踏进下午旺盛的阳光底下,光在侵蚀着它,那惨白的脸上,□□的眼睛里仿佛又有了光。 这只鬼魂外形的可怕来自于它身上丑陋的伤疤,它不强壮,慢慢走到了胡博远的面前。 “对不起……”胡博远说,愧疚几乎淹没了他。 鬼魂看着他,似乎是在辨认他。 它开口了。 “博远,不要怕。”胡博扬的鬼魂抱住了他,双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它的眼睛闪过一抹锋利的红,“以后都不用害怕了,哥哥已经把他杀掉了。” 胡博远抬起头来,他依然泪眼模糊,痛哭不止。 他跪下来时才和鬼魂一样高,胡博远捂住嘴,平复自己哽咽的呼吸,擦去遮挡他视线的眼泪,他终于看清了鬼魂青白的脸。 鬼魂凝视着他,将他从头看到脚。 接着,它就烧了起来,身体一块块的变少了,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圈住他的手掌。 胡博远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他伸手往前抓了两把,没有触觉,痛觉,什么都没留下。 “他去哪儿了?” 胡博远惊慌地问,“他怎么不见了?” 姜皖回答:“它变成天上的彩霞了,从此与天地相融。” “为什么?”胡博远激动地说:“你们不是说,要送它回地府重新投胎的么?” “它没机会了。”陈鹤年回道,“它杀了人,杀了人就失去了投胎的资格,只能在人间游荡,变成害人的怪物,所以它自己选择消弭。” 胡天并不是意外死亡,他淹死在池子里,是被一双手活生生按下去的,那双手青白如霜,皮包骨头,却像一根枯藤,带来冰冷,渗人的掌控。 人死后的第七天,会回魂。 胡博扬又回到那栋屋子里,可他却发现胡天对离开的母子仍存歹念,躲躲藏藏的日子让他疯狂,他想用刀和曾今的妻儿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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