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渡先把宋珧送去了住房。 此时外面匠人都在工作,连张四都被光渡短暂支开,此时屋子里只有宋珧一人。 难得光渡身边没人,宋珧立刻打开箱子,弹出暗格。 “东西给你。”宋珧将那个要命的钱袋,重新塞回了光渡手里,这才长出一口气,“太惊险了……幸不辱命。” 光渡不为所动,“还要劳烦你再帮我保管一阵子了。” 宋珧傻眼了,“啥?哥,不是,这种东西,你放在我这,是想让我天天晚上都睡不着吗?” 光渡安静地看着他。 宋珧坚持跟他对视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受不了道:“好好好,放我这,都依你。你别这么看我,你这么看人,谁能拒绝你?” “多谢。”光渡沉吟片刻,“你在宫里遇见那位师叔,他是宋地有名的医者?” 宋珧想了想:“我那位师叔?他挺厉害的,但他也是有脾气的,看病挑人,宋国有地方官以百金求诊,他照样甩脸子不去看,就因为那是个贪官,我师父说他脾气轴,这样下去,早晚被人麻袋套头上绑走。” 光渡想了想,这位老先生被皇帝的人麻袋套头上绑过来的可能。 “那你可知,他擅长什么?” 宋珧思索道,“我这位师叔,擅针灸,擅治外伤,就连常人不敢轻易做的断肠续接和金针拨障术,他都游刃有余,不在话下。”(1) 师叔擅长的医术,宋珧其实也很有兴趣追过去学学,但他始终记挂着光渡的毒,因此他在宋地也都是以学药为先的。 他师父就擅毒擅药,所以宋姚就在那鸟不拉屎的荒山里陪着蹲了一年多。 宋珧本来还想再和光渡说两句,可张四回来得太快了。 他一转头,就看到张四沉默又高大的身影,抱着手出现在屋门边了。 所以宋珧只能白眼一翻,“知道了,我先睡一觉,一切都听你的。” 这人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宋珧看得烦躁,于是将被子拉到脸,倒头睡回床上,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但他也是真的累了,一晚上的精神紧绷,终于在这个时候得到放松。 光渡关门的时候,已经听到了宋珧被窝里响起有节奏的鼾声了。 宋珧可以睡下了。 但光渡还不可以休息。 火器厂里面有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装满了各种账本、图纸与书籍。 光渡走进这间平常用来处理事务的小书房。 格隆正在把一沓沓的文书往桌子上搬。 本就不宽敞的房间,显得愈发狭窄,满地书本与账目,柜子上放了一半各种材料,几乎难以下脚。 光渡就着干净的水,吞了两粒抽屉中备着的药丸,火器厂中,硝石是必不可少的原材料,光渡又在此主事,在这里常备着一些缓解症状的药。 格隆是光渡亲自指定的帮手,他个子虽然瘦小,动作却很麻利。 “光渡大人,这些是你要的账目,我马上去库房清查一遍材料余量,再以此检查这半个月的所有单据。” 格隆干练地汇报了一遍最新的账目,然后说:“明早前,我会将校对过的最新账目,呈到光渡大人桌上。” 光渡温和道:“估计要熬上一夜,你要辛苦了。” 格隆粗声粗气道:“不辛苦,光渡大人才是要多多注意身体,我过去了。” 格隆退出的时候,很警惕地瞥了一眼甩不开的张四。 张四将格隆的敌意看在眼里,但他心中却不屑于计较。 他还不至于为难这样一个瘦小的女人。 张四知道光渡在这个火器厂里,用人颇有些不拘一格,只要有能力,不论出身,不问过往。 这里面有宋国的庶民,有在蒙古过来的流浪部族,还有一些特别出身的人才,比如说刚才出去的这个管理账目的格隆。 就算是她女扮男装,声音放得再粗,脸涂得再蜡黄,在张四这样的行家眼里,也是一眼露馅。 张四一向少言寡语,竟也劝了一句:“光渡大人,你一夜未睡,需要休息。” 光渡摇了摇头,“昨夜炸毁春华殿之事,宫中定会有人过来校对火器厂近几个月所有的原材料走向。” “而火器厂、军器监库房的出入明细,更是调查重点,皇上早晚会派人来清查一次,我既是主事,就必须保证账目与库存全部对得上,不出一点疏漏。” 话已至此,张四无法改变光渡的意愿。 光渡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是你累了,就倚在边上歇息会,我一直都在屋子里,你也不是铁打的,不用陪我干熬着。” 张四愣了一下,才看向桌案后的光渡。 可是光渡已经埋首于浩大的账目中,没有再将目光分给他。 这是以往光渡从来不曾分给他的关注。 自然的关心,一句随口的叮嘱,如此平凡,却显得如此珍贵。 张四知道,自己这样的存在,是无比令人厌恶的。 近三年来,他从早到晚都在光渡身边,那不只是守护,而是监视。 他需要向皇帝汇报光渡每天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又说过什么话。 光渡从来都心知肚明。 没人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盯着,而光渡已经足足忍受了他几近三年。 但他们关系最冷淡的时候,光渡也只是把他当做空气,从来不曾借故发作打骂于他,也不曾在吃食住宿上故意苛待他。 这已经是光渡的胸怀和涵养了,他原本已经别无所求了。 张四从不曾想过,原来光渡还能待他更好。 只因他和光渡有了秘密,只因他第一次为光渡在皇帝那里隐瞒,于是……光渡待他也和以往不同。 张四并不觉得累。 此时此刻,在光渡身边待着,就让他从心中翻涌着热气,浑身充满了干劲。 如果皇帝知道了他对光渡的心思,皇帝不会轻饶他,张四无比清楚。 可只要能待在光渡身边,每天看着他,张四又怎能拒绝? “对了,从宫中回来,一直没有机会问。”光渡埋首账目,像是不经意间随口提问,“药乜氏在太医院遇刺的前后经过,陛下是不是亲口问过你?” 张四:“是。” “我大概知道你说了什么,但是下次,你不可以这样了。” 光渡从账目中抬起了头,深褐色的瞳底无比幽深。 他定定看着张四,“陛下擅于见微知著,召见我时竟对于太医院变故一事只字未提……我就觉得,定然是你说了什么偏袒我的话,陛下才一句不问我。” 从张四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光渡知道自己猜得分毫不差。 张四确实没有特地去告状,只是在以往公事公办的汇报里,稍稍暗示了一下王甘当时对光渡并不规矩的意图。 这些小小的细节,恰到好处地穿插在张四如同往日一样的单调叙述中,恰似无痕。 皇帝看上去神色如常,似乎没有留意到张四的小心思。 张四以为,他这样可以帮上光渡的忙。 光渡神色很认真,“张四,你要和两年前一样,你看着我,却又完全看不见我。” 张四脸上唯一那一点鲜活的神色,渐渐淡去。 他沉默地看着光渡。 “我们的皇上非常谨慎机敏,如果他留意到你的异样,那么,你就会离开我身边。”光渡语气平淡地说,“不要再试图为我说话,以前怎样,以后就怎样,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露出任何对我的偏心。” 被光渡提点后,张四后背都冒出一层冷汗。 他认真点了点头。 见张四做出保证,光渡严肃的神色才柔和下来。 “……我知道,你只是想帮我。” 光渡没有笑,但素日里那双冷漠的眼中,却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暖意。 如春雪初霁,只是为了融化那一点点坚冰,就足以让人赴汤蹈火。 就像宋珧不曾说出口的。 他有这样一副皮相,又是这样有魅力的人,没有人能拒绝他。 光渡宛若叹息:“张四,你若是想留在我身边更久一点,就不能改变任何你原本的做法。因为,如果我无法摆脱监视,那我至少希望,那个人能一直是你。” 这位精于中原诗词雅赋的皇帝,除了于书画上的造诣传名之外,他还是夏国的统治者。 若真的只是一介文人雅士,他做一个闲散贵族,便足以一生富贵无忧。 可他选择了夺位而上。 那么再温和文雅、礼仪无缺的外象,也终究只是披在外面的皮囊。即使他将这层文质彬彬的皮批上,也难以改变里面藏着凶猛掠夺的骨肉。 光渡声音很轻,宛若叹息。 “所以,张四,在面对我们的陛下时——你必须要更小心一点。” … 第二日中午时分,光渡终于处理好火器厂的账面。 至此,光渡已经三日两夜不曾合眼。 即使是向来风采夺目的光渡,都能在脸上看出疲惫的痕迹。 离开前,他吩咐格隆,“如果有人过来查账,立刻派人去叫我。” 光渡把火器厂的小房间让给了宋珧,便只能回到司天监休息,他在司天监担任少监,有一座独立的小院。 半个时辰近,光渡回到司天监的住处,一头载到床上,一直睡到了入夜。 他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全部黑下来,屋内屋外都静静的,屋子里小炉的炭火,是唯一的光亮。 司天监离贺兰山有段距离,周围尽是荒地,风吹过去温度很低,近日渐入深秋,天也冷了起来。 入夜之后,不知是谁给他烧上了炭,屋子里果然温暖了许多。 张四合衣睡在外间的窄床上,隔着一道墙,一道屏风。他守在这个位置,无论是谁进谁出,都必须经过他。 光渡轻轻下床,从他身边走过。 在司天监,光渡有下人服侍,他唤人烧水,然后去旁边的屋子里沐浴梳洗。 等他出来的时候,张四已经又站在门边候着了。 光渡长头发未干,湿湿的贴在身上,水顺着发丝垂落,很快将衣服打湿。 他个子高,很也长,迈动间沾湿的薄衫贴合皮肤,灯光昏暗,暧昧的弧线若隐若现。 他从张四身边掠过。 张四看了一眼,就避开了视线。 他们之间的一切,仿佛都和以前一样。 但曾经那些泾渭分明的边界在被一丝丝蚕食,贪欲喂养滋长,规则在破碎的边缘反复徘徊。 隔着这一扇屏风,光渡在另一边擦干头发。 他穿上衣服时,在屏风的投影上,看到了张四的头,犹豫试探的转动角度。 光渡适时转身,于是那边所有的小动作都消失了,看上去一切如常。 那么他也装作毫无所觉。 光渡在心里计算着,每一个变量的控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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