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石壑于白绢间杳然而现,沟壑细腻,这样的成画即使送到宋国文人墨客之中,也能颇得声名。 这位陛下,很有一手风雅的技法。 连杀人的命令,都说得雅致。 皇帝将手中的尖豪挂回笔架上,“还有件事,孤一直记着,你来了,先给你看看。” 皇帝从桌上拿起一个方形小木盒,递给了光渡。 光渡在皇帝的示意下,打开了盒盖。 下一刻,光渡露出惊讶的神色,“陛下这是?” 那是一枚符牌,一面镌刻了“夏国工部尚书”的字样,署名处却是一片空白。 “提前交给你了。”皇帝声音中带着笑意,“藏好了,别让别人发现。” 短短片刻,光渡心中转过无数念头。 可他的表情,却依然保持着惊诧和震惊。 而他没有反应过来的这个情态,显然让皇帝看得十分喜欢。 因为光渡向来稳重,很少于人前露出这样有点懵懂的情状,那平日里藏得很好的少年气,都在此时流露几分,格外能激起皇帝的怜爱。 光渡低头合上了盒子。 “臣资历浅薄,难以服众,更不愿陛下为人所议。”光渡将符牌双手递还,“臣得陛下偏爱,却从不敢将此视作理所当然,名不正言不顺,是以臣不能受。” 皇帝含笑道:“等你把火器做出来,就是最大的功绩,有这样的能力,自然能堵住悠悠之口。光渡,明年年底前,把宋国用过的那种突火枪做出来,孤要亲手将这个尚书的符牌,刻上你的名字。” 这一次,光渡深深向皇帝行了一礼,“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伸出手,把光渡拉到了身边。 光渡不反抗,却也没有如何配合。 因为若是他想配合,顺从皇帝的力道,他们现在已经挨着皇帝了。 但光渡还是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今日光渡穿着西夏宫制的官服,腰上扎着护髀,两边护髀用一条白色的宽腰带连接,在腰正中的地方打了个结,白色腰带的尾端垂下来,与绯色外袍的长度对齐。(6) 这样的衣服,正能衬出光渡的好气色,且该窄的地方窄,该宽的地方又看得出端庄,垂下的腰带潇洒飘逸,愈发风流。 光渡让人移不开眼的不只是容貌,他的气质同样出众。 他并不是那种被风一吹就倒的柔弱。 只是静静伫立的样子,他亦让人挪不开眼,仪态典雅悠然,如挺拔于泼雪凑霜中的松柏木,傲然临山居风,气贵而闲。 垂顺的整洁,一丝不苟的冷漠,只让人产生反差而凌乱的旖想。 “现在不是时候,你年岁尚小,资历不够,孤对你自有打算,必不会亏待于你。”皇帝神色和缓,与他说笑,“既然知道孤偏爱于你,你就该时常进宫陪孤,多为孤排忧解难。” 还未干透的画,被皇帝整理到了桌子的另一端。 皇上再次伸过手,这一回,光渡顺着皇帝的力气,坐在了这张画桌上。 当这个人坐到桌上的时候,笔架与砚台,画绢和漆墨,青黛与朱砂,卷中肃穆的山色水景,都要为这一份生动的颜色而让步。 他们面对面,光渡坐在桌上,皇帝这样伸出手,轻轻阖在他的后腰处,光渡整个人,就几乎被完全笼进了皇帝的怀中。 光渡垂下眼,回避直视天颜,此为不敬。 他那条白色的腰带,因为姿势的变换,垂下的部分,落在桌面边缘,被皇帝手肘不小心压住了。 于是平整的缎带,有了一点褶皱。 天子之上,只有青天。 除天之外,皇帝从来不需要抬头仰视任何人。 此时他却仰着头,看着坐在更高桌面上的光渡,神色温情脉脉。 光渡只要伸出手,回抱面前这个男人的脊背,或是揽住面前他的脖颈,就是这份心意的回应。 皇帝正值壮年,却已足足三年,不踏入后宫半步。 在他将光渡从牢中抱出来那一日,他这双眼中,就再也看不见第二个人。 光渡与皇帝对视片刻,温和道:“陛下,臣从前日开始,就一直在想一件事。” 气氛正好,皇帝柔声问:“什么事?” “臣在想,该如何为陛下捉住李元阙。” 皇帝表情稍稍变了。 他身体后退了一些,看清光渡的脸。 光渡却认真执了一个端正的臣子礼,袖中敛着双手,用双臂隔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容颜上,只有平静的冷淡。 “待陛下的人从应理返回后,臣请见都啰耶。” 在这种时候说起公事,光渡的态度,依然是挑不出一丝过错的恭敬温和。 可在此时端庄守礼,就是最大的不合时宜。 光渡神色清明,没有一丝迷乱之意,也毫不留恋刚刚帝王展现的温情 皇帝有些失望。 光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如高山之巅寒意彻骨的雪,似乎永远都不会有融化的那一日。 但他也没着恼,只继续听着光渡此时的提议。 “陛下,都啰耶这枚棋子,还没到废弃的时候。”光渡面色冷静,“只要李元阙在意,那他就还有活着的必要。” “光渡,你已有策?” “如何应策,只取决于陛下的人,在应理找到了什么。” 皇帝微一沉吟,“那好,等去应理的人回来,孤召你一起来听。” 既是商议停当,光渡顺势从画案上落地,脱离皇帝身边。 皇帝心中不是没有遗憾。 李元阙,一直是横亘在他们君臣之间的心病。 所有过去的揣测,都需要时间去修复,只是这个时间比皇帝想的还要漫长,光渡从不是毫不在意。 皇帝心中迟疑。 光渡在他身边,一直是如此体贴解语,他不想怀疑光渡,可是当年之事…… 他亦如鲠在喉,不得不疑。 殿中气氛已经完全变了,光渡见状,直接请辞出宫。 皇帝允了,却对他说:“今晚你宿在中兴府,不要出城。” 光渡回头看皇帝。 “为防城中动乱,孤会暂时加派人手,在你城中住处保护你。” 此事合情合理,光渡拱手谢恩:“谢陛下恩典。” … 光渡踏出太极宫时,正撞上了皇后凤驾。 皇后仪仗威严,前前后后围着数十宫人,如今宫中没有在世的太后,她就是皇宫中最尊贵的女人。 她远远坐在轿子中,没有出面,也没有说话。 太极宫值守的宫人不少,此时此刻,两边密布的宫人,只无比安静地看着光渡从皇帝宫中走出来。 无人敢对皇后不敬。 同样,也无人敢对光渡不敬。 张四出现在光渡身边,那道沉默高大的身影,和太极宫明处暗处的刀影,就是最好的威慑。 但光渡没有任何挑事的想法,他主动退到一边,礼数周全地避让了皇后前行的路径,还对着皇后凤驾遥遥行了礼,才从侧边小路离开。 … 光渡本想宿在城外司天监的院子,但既然皇帝吩咐,他便只能留宿中兴府。 此时的中兴府处于戒严状态,消息难以进出,火器厂那边如果有事发生,他无法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但如今多想无益,光渡顺其自然。 皇帝确实为他加派了人手,这一夜十分平静,毫无波澜。 可是光渡知道,李元阙不可能放过自己。 他会再次找上自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第二日光渡并未上朝,待到日光明盛后,他穿了一身常服,戴了一顶帷帽,走上了中兴府往日里聚集小贩、贩售蔬菜瓜果的街道。 自中兴府戒严后,街道上总是有官兵列队巡视,还会时不时抽查街上的行人。 就是老百姓上街,都可能会被拦下搜查一番,是以人们都会避免上街走动。 但总有事情必须要出门,比如说,百姓要买菜吃饭。 所以,即使城中气氛紧张,这条卖菜的街上,聚集的人也不算少。 光渡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今日街头上人头攒动,来往行人众多,身影凌乱繁杂。 有道一闪而过的身影,是如此熟悉,转瞬就消失在人群中,待等光渡定睛再看时,已是毫无异常的平静模样。 光渡回过神时。 他身边卖土豆的小贩在说话,声音很大,引得附近的路人经过时都看上一眼。 小贩大声抱怨道:“贵?这位大娘,俺可不是乱要价,你去问问这条街上,俺这价格算不算贵的?” 那大娘见众人围观,不禁涨红了脸。 “俺为啥涨价?这不都城禁闹得么!天没亮的时候,俺就拉着这一车土豆在门外排队了,都排到天亮了,俺还没放进来。现在菜拉不进中兴府,可这么多张嘴可没少,涨价也是正常,你不买,一会可就要被别人抢光咯。” 光渡来到小贩旁边,指了指被刻意挑拣出来的土豆,问道:“你这些土豆,怎么坏了?” 在这一条街上,光渡衣着气度明显和旁人不同。 中兴府今日风中有沙,普通百姓不过迷着眼睛,而光渡却戴上了帷帽,柔软的绢丝隔开吹到脸上的浮沙,却也能遮住面容。 只看身形气度,就断然不像寻常老百姓,尤其身边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张四寸步不离。 这份排场看上去就非权即贵,不能得罪,连小贩都收敛了表情。 小贩悻悻道:“这都是那些城门口的官兵老爷们,拿个大矛使劲戳戳戳给戳坏的,说要看看俺土豆里藏没藏人。” “他们要查贼人就查呗,但把俺一车的土豆都给戳坏了干啥?样子难看,都拿不出来卖了,只好挑出来,省得人家说俺故意卖坏掉的货,到时候坏了名声,就没人来买俺种的土豆了。” 光渡点了点头,把所有坏掉的土豆都以原价买下,又挑了些好的,一同结了账。 小贩没想到坏土豆还能原价卖出,忙连声道谢。 光渡转头将土豆递给了刚刚为了土豆讨价还价的老大娘,大娘呆呆接过,正是满脸怔忪时,光渡已经抽身而出,滑入街上的百姓之中离开。 他不声不语,在隔街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就站在那里,仿佛只是在观察着这条街上行色匆匆的众生百态。 张四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干什么。 这也很正常。 可能就连皇上,都不一定知道光渡在想什么。 而他张四要做的,就是时时刻刻待在光渡身边,陪着他,跟着他,保护他的安危。 这条街上偶有小贩带着货物匆匆跑过,正如那个卖土豆的小贩所说,城禁之后在城门口设立的检查,确实耽误了进城的时间。 有的商贩来得稍晚一点,就排到现在才能进城,生怕集市上的百姓都散了,在道路上着急赶路,只为了能再早一点赶到自己铺位,再多卖出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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