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祎碰了碰祁征的胳膊,示意可疑之人自在其中,祁征一抬眼,恰好便撞上少年的目光。后者似乎一直在等他抬头,表情玩味。 祁征别扭地避开少年目光,依照谢凌春的睚眦必报的性子,前世经那一刺,若不是今时暂且披的是谢凌春的皮相,怕是要将自己碎尸万段才解这口恶气。 而今吞声忍让,心里指不定要怎样算计自己,思及此处,祁征便更笃定隐遁的念头。 保命要紧。 梁嵩将几个家世贫苦出来做工的丫鬟一一排除以后,声音不免染了些许烦躁:“最后一个,你过来。” “大人,小的——小的名唤迭金,本是阿窟族人,被阿叔贩到了同天的奴市,今日看谢家招工,工钱给得多才来试试的,”女子声线被恐惧浸染,目光闪躲,浑身打着哆嗦,“大人,小的与谢家素无仇怨,哪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谋害老爷啊!” 一语作罢,头早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 “你布菜之时可有可疑之人?” 迭金四顾,目光在谢凌祎处落定,手跟着指过去:“就是她,我见她在后院鬼鬼祟祟,手里握着什么东西,那时候旁人都在宴席,我看她不似下人,便多留了一眼。” 众人将目光投向谢凌祎。 谢府侍卫急忙上前:“大人,就是她在院墙之上徘徊,形迹可疑,对了,这是她手上的金钗。” “谢凌祎,你可有话要说?” “回大人,民女无话可说,只是这金钗,迭金姑娘却不认得了么?” 迭金闻言慌忙叩首,小声抽噎,“大人明鉴,小的出身卑贱,常常是饥寒交加,金钗怎敢奢望——倒是这位姑娘居心何在,信口雌黄,看前几个家世清白的不好下手,才将罪行嫁祸给小的——” “此言有理,谢凌祎,想你是谢家本家,竟能行如此不义之事,”梁嵩拿起簪子细细端详,日光下煊丽辉煌,祥瑞珠竟是一个暗扣,轻轻一按,簪内竟是中空。 “看来这钗子别有玄机啊,谢姑娘,”倒是少年开口,嗓音清润如风,祁征却听出了漫不经心的意味。 “我看这金钗最适合藏物,说不定毒药啊便藏匿于此。” “就是就是,谢老爷为人心善,对本家极好,这姑娘也太恶毒了。” 一时间议论纷纷,谢凌祎倒不乱阵脚,紧抿双唇,完全思索不出这个迭金为何要构陷于自己。 “家姐并非凶手,”倒是祁征挡在谢凌祎身前,冷如冰霜,“迭金话虽有理,却不足以证明金簪的归属,”祁征淡淡看了眼卑躬屈膝的迭金,“你负责的菜品是什么?” “小的端的是一道脱沙肉和糖酿龙船泡。”
祁征转向梁嵩,“梁大人,可否借金钗一看。” 梁嵩递过钗去,心下却对眼前这个“谢凌春”所显现的镇定与不怒自威而大吃一惊,三言两语,便有凌人架势,暗忖此子日后绝非等闲之辈。 “我自幼与草药为伴,”祁征将钗口细细地嗅了嗅,“此钗中藏一味研磨成细粉的蕲艾,平日里有定神宁心的功效,但也可以是害命的利器,从谢老爷症状和谢老爷喜食的菜品来看,是艾叶与所食肉品相混中毒所致。” 其间梁嵩看往太和堂的郎中,后者微微颔首以示赞同。 “你说的这些又与我何干?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迭金虽泪痕满面,语气间却毫不示弱。 “蕲艾不类寻常艾草,须得生于蕲春,起于山阳,寻常不易寻见,品质极佳,却价格昂贵,偌大同天城也只有专贩珍草奇药的百茴堂或可买到,到时候梁大人遣人去稍作查证,真相便可水落石出。” 梁嵩当即吩咐下去。 “你自称阿窟族女子,据我所知,阿窟族旧俗,女子耳后纹有水云样祈求多子多孙,我方才留意了你耳后,并没有纹饰,你这身份,怕也是作伪。” “这位小谢公子所言非虚,”迭金抬起头,先前脸庞上的怯懦一扫而空,换上了坦然冰冷的神色,“是我下的毒,又如何?” 四下的捕快很快围上来,迭金却起身,声音之中恨意灼人:“这位谢大人,忠君仁恤,清正廉明,殊不知他人皮下掩的是怎样的腌臜货——为了高升竟不惜戕害我族人,三百条人命,一夕之间化为土灰!他死有应得——死有应得!” 说罢,便一脚踩住身后的玉石栅栏,纵身跃下了深池。 众人纵然对此欷歔不已,但对于迭金口中之言,却不约而同地选择缄口,个中缘由不言而喻。 梁嵩虽不与官员做一丘之貉,但其中利害倒也拎得清,失足落水的婢子,自然也不会有人在心。 梁嵩派人下水捞了三日,竟一无所获,第四日池子浮上来一具泡发的尸身,不疑有他,遂草草结了案。 三日的安定修养,谢敏身体已无大碍,孙管家将投毒一事如实说来,绘声绘色,只略去迭金所言,对于谢凌春的智谋大加赞赏,惹得谢敏大为惊奇。 “这孩子我有印象,去岁花朝见了一见,机灵倒机灵,只是顽劣乖张性子,如今竟如此稳重了。” “老爷,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啊,”管家笑道,“那日二小姐也在场,末了还四处打听他名姓呢。” “能入同儿眼的,想必才貌德行必是俱佳了,”谢敏阖上卷轴,若有所思,“过几日秋亭先生要来暂居一段时间,我想让那个孩子和偁儿、同儿做个伴,一同听学,你去问那孩子的意思。” —————————— 祁征对于迭金的漏洞百出的陈词自是不肯全信,但对于隐情背后牵扯的复杂关系,祁征却是毫无兴趣,此番只消洗清自己的嫌疑,其他一概不过问。 而对于前世中对于谢家、谢敏,祁征原以为看的透彻,如今却又好似雾里看花,难看真切,青直端方的忠良实为弄权之人,才更令人心痛。 不过都与他无关了。 只是往日乡里那些愚顽少年对眼前这个冷静而又锐利的“谢凌春”倍感陌生,往日里因谢凌春的阴损招儿的毒害,少年们痛恨至极而群起而攻,因而谢凌春没少挨揍,如今谢凌春性情大转,连参加筵席的同姓乡人也是对他赞不绝口,这些少年困惑有余而竟忌惮起来,祁征耳根子也因此“清净”了些许。 这日祁征正煨着白粥,乡里少年团伙“红狮毛”一员的二彪费力叩着窗户,声音亮如洪钟,“谢麻杆,有人给你送东西。” 推开窗才发觉人早消失不见,积灰的窗台上落着一只粗粗编就的草环,草秆泛着青,好似一弯水色翠碧。 祁征鬼使神差地套在小指了,草茎嫩细,交错可感,冰凉的,竟莫名贴合,旋即皱着眉摘下来,扔在脚下。 还真是阴灵不散。 “九十,”谢凌祎抱着一堆木柴进来,撇头去看锅里的粥,一面闲话似也的道,“城里谢家请你去听学,爱去就去,不去就算。” “不去。”祁征想都没想就答。 “呦,我们九十出息了,不去就不去,明日带你去东郭山打野味。” “什么秋亭先生冬亭先生的,这些穷酸书生尽讲些假仁假义的空话,看着吧,等到大难当头,一个个又争着做起缩头乌龟,夹道一拜,哭着喊大人饶命呢。”谢凌祎挥舞铁勺,做忿忿不平之态。 “你是说秋亭先生会去。” “听说是这个名字。” 前世中大回的专掌奇人异事的司异门门主,余觅余秋亭。 也是祁征的挚交。前世余觅博闻强、见识深广,经手颇多灵异奇事,或可解重回新生之迷。 “我去,”祁征接过谢凌祎手中的勺子,舀了一勺粥边喝边收拾行李,“此去定学有所成,家姐大可宽心。” 谢凌祎觉得自家弟弟很有和自己一般不拘小节、偶尔抽风的风采。 才迈过家门,就见“祁征”百无聊赖靠在赤色马上,褪了肃穆青衣,乌发编了小辫,簪以双缠龙凤金玉簪,一袭流云暗纹十样锦道袍罩了一件妃红大氅,足上登一双白霜绣金乾坤靴。 原本祁征身体中的俊逸风神被这姹紫嫣红煞了大半,却意想不到也增了几分狡黠灵动。 祁征腹诽,这厮品味还真是一如既往。
☆、旧账
谢凌春眼间端着点似是而非的笑,倒不用嘘问寒暖,一手牵了马,自然地跟过他来。 “祁大人,近来无恙?” 饶是曾属于自己的一把温润低厚的嗓子,经他谢凌春一开口,倒也显现出几分的阴晴莫测的狎昵意味。 “不太好。”祁征不欲多言,毕竟前世那一刀子结结实实地捅进去,今时不针锋相对、短刃相接已是他怒意强抐。 “哦?”谢凌春倒来了兴致,“莫不是在下家中贫寒,短了衣食;还是家姐性情直烈,照顾不周?”谢凌春突然凑近,眉目间笑意婆娑,“还是杀我而复生于我,心有愧怍啊,祁大人?” “怕你杀我。”祁征直截了当,“也怕我杀你。” 按道理上辈子祁征筋骨铮铮,断事荦荦,离世异俗,如今倒贪生世俗起来,让谢凌春一时看不透他心迹。 “祁大人想多了,且不说这幅血肉之躯归属于我,我家呢还要仰仗你光耀门楣。” “不孚所望。”祁征面无波澜,内心狠狠啐了一口。 争权逐利,这辈子不可能的。 “祁大人,忘了说,此次秋亭先生的讲学,是你师父荐我来的,往后咱们可是同砚了,多多关照啊大人,”谢凌春递过一个鸭青绣银回极如意荷包,流苏系了几颗惹眼的南红珠,看去倒有几分红豆相思意。 “里头是些盘缠,路虽不远,这样以足丈量,还是寒碜得很,”说罢谢凌春跨坐上马,扬辔回首,“别误了谢小姐的美意!” 一道流丽的身形顿如飞花虹影,意气而去。 祁征手下一空,方才意识到手里的书箧倒被那厮掠去,衣襟上却多出来一枚尚余温热的草环,仿佛别在夤夜寂寂中的一轮青月。 祁征暗忖,为这点芝麻小事特此前来,这人还真是闲得慌。 迫近薄暮,祁征恰巧碰见一位赶早市的卖果佝偻老汉,牛车载着逦迤满目的沃黄柑橘,老翁见他独自赶路,遂应许顺道载他一程。 “小伙子,这最近呐,天一黑切莫独身赶路,吓得要死!”老汉手下勉力催赶着步伐疲惫的老牛,一面语气故作神秘,“前几日里长旸村死了一个大闺女,唤作李蔚君,谁知丧葬的时候,一只手打那棺椁里破出来,手里头攥了个红桃,她爹娘接了,那胳膊当即就化成灰了!” “这桃啊被她爹一把扔了,嘿呦,你当那里头裹的是什么?那是红彤彤一颗心哩!刻的可是`世人害我,我害世人`呐,打那往后,这村里头一到鸡上宿啊就有铛铛的敲门声,晚上那村人都吓得躲进米缸里去!” 祁征幼时云游九州,奇闻怪事倒见闻不少,此番听老汉云山雾绕,倒也觉此间或有冤屈,遂追问道,“那女子因何亡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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