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周氏道谢不迭,见三人行迹渐远,几番顾盼之后,便端着烛火径自前往那柴房而去,只见木柴阑干交横之下显露出一道粗壮肥厚的身形,柴下那人见门缝微张,遂勉力挣脱绳缚,喉舌呜呜,抖得那柴禾喀吱作响。 “李源,不关你起来,你便又要发疯,”李周氏颜色和悦,语气似平素里夫妻絮语一般温存,一手以一柄尖刀可着李源心口,将粗布衣料细细裁开,只见那李源瞳孔骤缩,面上褶皱因惊惧而拧作一团,觳觫如待宰牺牲,“送他们去了,现下便该你了。” “你以为将君儿的安胎药换成送子汤便能瞒天过海?你以为我不知道李亥所做的腌臜事?你以为这二十余年我是如何捱过来的?”李周氏倒颇有耐心,一面将那心口细划开十字,皮肉绽开,翻出几道交横血痕,“进了你们李家,当真是进了蛇鼠窝,非要被啮噬得血肉殆尽、一干二净才肯罢休。” “秀禾,我对不起你娘俩!再给我个机会罢,只要——只要你和亥儿好好过日子,我发誓好好对你们,便是——便是做牛做马也愿意!”李源捂嘴的布条被李周氏扯下,当即哀嚎讨饶、涕泗横流,身下热濡一滩,竟被唬吓得出了尿水。 “这些话,留待地府下与你的好儿子说去罢!” 李源尚未解话中意,只见刀光凝辉,正悬欲落,却忽见那窗牖忽而洞开,浊风激荡,雾尘四起,一道哀怨凄楚的号泣似有若无,幽幽入耳,手间火光挣扎片刻便被吹熄,周匝黑沉如铁,抬眼只见天外云涌诡谲、月影如魅,一时间万物缥缈寒森,如入冥河。 忽见一只白骨森然的手臂自窗里探出,肉骨粘连,血色淋漓,五指之间捏拿着一颗腥红圆物,好似脏器鲜剥,只闻“咚”地一响,那圆物坠地,血花四溅,借着两分月光,那红血下竟像是一个婴孩的头骨,七窍黢黑空洞,被花白的蛆虫蛀得腐臭不堪,直挺挺地滚过来。 “我的好君儿,爹爹错了,饶过我罢——饶过我罢!”李源大惊失色,竟骇得从荆柴里跳出来,伏地跪拜,磕头连连。 李周氏向来不信怪力乱神,见状壮了胆往那窗前去,只见那手陡然连骨脱落,扯出一截煞白人面,人首倒挂而下,发如藻瀑,朱唇红嫣如血,目中有眼无珠,一道血泪倒落眉上,竟与那李蔚君有几分神似。 “君儿?你是我的君儿?”李周氏纵使胆壮,此时细汗也如虫蚁攀上后颈,旋即摇头否认,“不,你不是君儿,你究竟是谁?” “我是被你害死的——李亥啊,”那鲜血淋漓的唇勾出一弯笑,嗓音阴恻低哑,闻言李周氏登时瘫坐在地,目眦欲裂,“你死了,是你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李源闻言一时愣怔,亡故的怎会成了亥儿?他捧在心尖的亥儿,他李家的独一血脉——怎会是亥儿? “你是君儿,对不对!哈哈哈,君儿你来得好!”李源眼光骤暗、言语痴痴,竟抱了李周氏腰身,语如梦呓,“爹爹给你买糖瓜、兔儿糕,跟爹爹回屋去好不好?爹爹不拿你的字画了好不好?爹爹不让你下水井了好不好?君儿——我的君儿!” 李周氏便僵僵由他抱着,相对无言。 那霰雾不知何时四散,一泓月芒流转,铺至粼粼河面,好似百丈流金,谢凌春一面仔细冲洗面上一团腻子,一面见祁征忍笑,遂迅忽将那水珠一撩,往祁征身上泼去。 谁知那祁征眼疾腿快,顷刻便退了数丈远,那捧水便结结实实落在了余秋亭身上。 “凌春你作甚!” “余兄,我这不是同你顽耍么,”谢凌春回身,一双笑眼却勾在祁征身上,“打打闹才不显生分,你说是不是?对了,余兄用萝卜雕的骨头当真是栩栩如生,在下佩服!” “小技俩罢了,不过话说回来,若说那李亥业已身死,那日我们得见的少年又是何人?” “李蔚君。”祁征将碎石子掷于水下,水花恣肆,似将一段金箔剪出灰影。 “祁大人当真是冰雪聪明,”谢凌春将那如漆乌发以绀碧丝带高束,先前一袭扮鬼所用的惨白素衣未脱,此时倒映得通身朗逸清气,笑道,“我与余兄仍有不明之处,大人不妨详述。” “因李亥与李蔚君为双生,情貌相近,我们所见的‘李亥’乃李蔚君所伪扮,若问缘故,其一则是李亥不慎遗丢的麻履与稻草,女子手足原比男子小些许,稻草可垫作填充,不至于露了马脚;其二则是那唯一词作,通篇虽慨叹命时多艰,但仍愿与命数相斗、昂藏飞扬,断不似轻易舍命弃生之人;再者数十年后笔迹、诗风皆未曾改易、一贯如初,想必你比我更熟悉。” 祁征看向谢凌春,后者正煞有介事地颔首,深以为然。 祁征腹诽,这厮不去敷面登台、扮龙学鹤,倒可惜了。 “自然熟悉不过,把这故事原本稍做联结,便是李父盼其子李亥成龙,私窃了其女李蔚君的诗文以扬其子才名,等李亥才学稍长便可有自立之本,可谁知那李亥蠢顿无才、不学无术,竟妄想让其姊一直代写,遂勾结了相好林书生假意迎娶其姐,好将李蔚君拴牢在此,攫取其才学,一劳永逸,谁知那李蔚君不知怀了谁的子嗣,李父因女儿贞洁既失而羞愤难当,李亥也惧惮李蔚君此后嫁做他妇、旧事暴露,二人才起了杀心,将其掷于井中,”谢凌春语气间淬了砭骨冷意,接续道,“得亏李姑娘慧颖,我曾细看那村店井旁爪钩红痕,为女子染甲颜料,正说明李姑娘逃出生天。” “照此,那荒井岩壁上的三道痕迹便说得通,想先是李姑娘被害、逃脱之后,李亥与书生又被扔掷井中,只是那李亥与林书生之死,是否是李姑娘所为?” “不尽然,余兄可还记得村店死者身中的玉骨针?”谢凌春在一块光洁的枝干上落了座,将一枚卵石捏在手里缓缓摩挲,“玉骨针乃我——据我所知是那踟蹰峰峰主荣焉所创暗器,用之刺髓、毙命当即,而那村店死者因用针稚拙,未当即毙命,真正的死因则是被井岸之人推下水井后,玉骨针毒发身死。” “管元吉?”祁征言罢,眼见凛光一见,似是觉察异样,快步往河畔行去。 “原先我也以为管元吉最为可能,可究竟巧合太多,反倒教人生疑。” “快来。”祁征将河水一掬,通明澄澈,其间杂落一片尚未沤烂的椒叶,小巧青黑,环视四下疏阔、一览无遗,并无椒树生在近旁。 那水下叶片繁稠、浓绿青鲜,显见是自近处而来,三人溯洄寻迹叶子来处,只见消匿于村西坟冢地界,距离河水几丈远处、繁茂椒叶掩映之下,一口水井开始显山露水。 “看来长旸村这些个井着实不简单呐。” “我来时细观,几乎每户有井,现下看去,水脉相通,接连暗河,彼时我们所闻敲门声,很可能是自地下传来。”祁征将石子掷入井口,片顷之后,那敲击声由远及近传来,裹挟深幽,好似拄杖点地、又好似鸦鹊啄门,相较先前气力孱弱许多,仿佛枯守一扇门,就终将要将其敲开。 三人商榷而定,谢凌春与祁征皆有功夫、身手迅敏,遂下至井中,留余秋亭在外接应。 井壁湿滑,腥腐的败叶枯苔横亘水中,谢凌春预先稳住身形,伸手去接祁征,祁征见状闪身欲躲,却不小心踩上一面滑壁,身躯倾坠,将那谢凌春全个结结实实地压在井心。 灯火幽微处,祁征才敢光明正大地盯住谢凌春,盯住温热鼻息、盯住绵延起伏的脉搏、盯住一双漫不经心的多情目,或许此刻也薄情。 却看不够,水声如琴,尾音正按在心房热闹之地。 “祁大人?” 祁征尚未回神,被自己的失态灼得面红耳赤。 所幸井中黑沉,烛台倾覆,月如沉戟。 谢凌春只觉脊背冷疼难捱,遂除了外袍,将那只尚未沾湿的火折子擎在手间,往那井底暗河行去,待祁征回神,瞥见谢凌春月白中衣竟渗染出惊心的几道血痕,当即慌神心惊,“谢凌春,你——” “嘘——”谢凌春以指节击岩板薄弱处,似有关窍,细听便可闻见一阵微动声响。 “李——李亥,是你吗,你终于肯开门了,”岩页另旁,那人气若游丝、喘息钝重,分明是把温润的青年嗓子,语中却听出行将就木的意味,“我这里——这里冷,又饿,你偏不开门。” “还应许我考取了状元,便——便一同游赏同天,我还以为你——忘了,好在——你来了——好——” 那旁似有重物坠地,水声激越如弦鸣。 谢凌春将一块凹石轻按,一道更为幽邃的河道便赫然在目,好似蛇虬深渊,深不见底,水势潺湲,似将万年的奔腾压抑于斯、洗净于斯。 那人早咽气倒地,手间攥了一枚折扇,其上墨色洇散,却仍可见运笔拙笨、锋折木讷,题了首相思。 落字微阳。 谢凌春只觉眼熟,忽忆起这首便是收在《微阳集》当中的一首不起眼的小词。 谢凌春心间一时五味杂陈,究竟是李亥自作聪明,还是用情深切、卑微之至才盗诗寄赠? 待至归返井外,余秋亭却未见踪迹,那椒树上摇坠了两只腿,树上坐着先前那少年,眼眸清亮狡黠,神色沉静如水。 “李姑娘。” 树上那人忽而笑了笑,远远丢落一枚袖扣。 谢凌春见那李蔚君身形矫敏,穿梭激荡于林木,如梭如燕,谢凌春遂向着那身形轻喊了句:“李姑娘,日后愿见蔚君二字,落于文集,见于史册!”
☆、宫闱
阙楼城角,星火如簇,将宫城照夜的明光揽尽入怀,宫帷讳莫如深处,一管曝露在烛灯昏幽处的细白颈子,被一截粗粝的铁链紧缚,细觑那颈间深浅红痕,触目惊心,竟至于周身遍布。 帷外那人似乎轻笑一声,便将旁人屏退,端着一盅酒缓步踱近前去。 “喝下去。”那人好似将哄孩提般温言轻声,抚了抚榻上人的发顶,轻将额前碎发别在耳后,手指顺势在耳廓之中摩挲一番。 耳垂之上的银铃霎时泠泠作响。 榻上人啄了酒面,眉头轻皱,推拒一般别过头去,将那榻尾的一叠彩纸从头到尾数玩一遍,拈了最底下的一张在手中翻折成花。 那人也不愠,就着金杯将余酒含在口中,送了过去。 那酒甫一入口,榻上之人面色愈发红热,一口腥血喷涌而出。 见状那榻旁人慌忙将血以衣袂擦拭,谁知那绫罗袍将血迹沾染得浑处皆是、愈拭愈烈,那人遂起身匆匆拿了墨笔,竟将那秾稠血色四处涂得墨黑不辨,才长长舒了口气。 涂罢便将那鹭鸶补子同那太监帽一并除下,留了里衣,竟并挨着那人躺了下去,兀自安稳地睡了。 素白帷幔被咳出的浓血溅喷上淋漓血墨,两色绕织纠缠,宛如鱼水,却终分道而离。 “我要死了,”才勉强将那咳喘压下,那心口便又锤了千斤的重石一般动弹不得,周身却灼烫,仿佛要将一段焦木复烧殆尽,那声音便是跳出烈火囚禁的一段微不足道的火星,“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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