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说来也奇,这爹娘也是宠得紧,莫说平日里教她识字骑射这些男子才能学的本事,连婿也是任由得那闺女自己挑,可巧这闺女愿和那私塾的教书先生结连,筹备着大婚,谁知那李姓闺女着了什么道,疯癫着投井了,这书生也跟着去了。” “前辈,那李蔚君姑娘可是有一胞弟名唤李亥?” “正是正是!不过你是从何得知的?” 祁征忆起了一桩陈年旧事,前世李亥也算个名动八方的才子,诗文吐秀宛涓净,三篇咏水妙绝,世称“李三水”,也正因其文秀骨秀,坊间有疑其诗文皆为其家姐代笔,这李亥为自证其名,遂作悼亡词以念家姐,笔势悲恸冷厉,情恳意切,不似作伪,世人也就此作罢。说起来当年祁征因欣赏他才情,还拟书邀约同游京都,但都被婉拒。 祁征若有所思,并未作答,径自倚着一车橘实,浅寐而去,老汉摇了摇头,掏出一杆烟枪使劲嘬了一口,没入辽阔川河的火星恰巧落在长旸村口,烟气纡徐,仿佛一枚舒展在琥珀石当中的胡螓。 不知行路几何,寒气渐稠,祁征打了个寒战,睁眼不见老汉,只闻风声猎猎,如魑魅哀嚎,偏身探了探脖颈,发觉身后的橘果何时变得硬劲硌人起来,上手一抓,竟是几个白森森的瓷骨瓶。 祁征正欲起身,却见老汉提着裤子撒尿归来,手里攥了个革子水囊,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头上披头就是一淋。 —————————————————— 这一觉睡得足,过城关,天才蒙亮,老汉往他身上披了件草席子,扔在街旁树下,步子慢慢悠悠地铺进长街。 “醒了?” 祁征头痛欲裂,先入耳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再望见赤枣的马腹,再是杂沓人声尽数向他耳廓涌去,眼下合着是被拦腰扔在马上了。 “也不知是谁被淋了一身尿,臊味能传到五恭城,怕熏得那皇帝老儿都睡不着觉。” “闭嘴。”祁征听闻此人风言风语,不欲忍耐,竟撑着气力跃坐而上,策马而去。 “真记仇。”谢凌春敛了笑,凑上去细细嗅了嗅臂上搭着祁征被淋透的一言难尽的水青襕衫,嗤笑了一声。 果真如此。 谢凌春身形扎进了一间茶坊,不消多时便提了两包松萝,打里头孙掌柜那牵了品相上佳的马匹,兴致悠悠地游赏了同天城一番,日暮方归。 谢凌春几番巧言说动了谢老爷,听学时让人安排祁征与自己同住,当日便遣小厮购了一只雪地麻,肚皮滚白如雪,煞是可爱,谁想这猫主子性情却骄矜清冷,小厮生怕责怪,谢凌春倒欢喜得紧,一面遣人紧锣密鼓得为其购置房舍,一面变着法更换吃食逗趣,倒将这狸子猫养得和自己有了几分亲熟,因爱食肴馔,取了个“看菜”的名。 前世祁征因公事到他府邸,脸上神色冷得好似让人置身寒天雪地,直至见了谢凌春窝在香案上的狸子“看茶”,面上才融出那么二分春色来,谢凌春可不想看祁征顶着自己的那张活色生香的俊脸活像吊丧。 此时提茶携酒的谢凌春一脚踹开门,却见自己那张还尚未开张的床铺已然被侵占,赫然摞着各色书籍、画作和字帖,那团雪地麻则趴卧在另一张床榻上睡得七荤八素。 谢凌春见这场面气得发笑,镇定自若地开纸研磨,做了副画混在其间,末了还不忘把这书纸原本摆回祁征的床去,抱了热乎的狸子“看菜”,再啜几盏甘醇凛冽的昂齐酒,颇为得意。 那厢祁征用晚膳罢,便如常流连曲径幽池,破开一束矮灌,粼粼湖月勾住泊在水心的竹筏,见山石间枯草掩映之处落着一只绣花鞋,想来当是前几日刺客女佣迭金遗物,正欲近前去,一股微淡的尿骚味扑鼻而来,大杀意境。 那鞋被祁征捏在指间,三寸见长,通身只以素线绣了对富贵牡丹,做工粗粝,几日遭连遭霜侵,不再簇新。 祁征心间疑窦忽生。那日迭金虽长裙曳地,但因迭金行止敏捷,祁征留意迭金并未缠足,这鞋履显见非迭金所属。 那打捞上来的尸首又是何人? 祁征正欲继续探寻,背后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首四下却阒寂无人,祁征登时头皮一麻。 若说功夫,祁征还是不错的,只是今日里被老汉淋湿,风寒侵体,故而手脚酸软,碰上鬼神或可一会,若是对方是高手,怕是要交代在此。 “何人?”祁征稳定心神,借着三分月光,瞥见那石后露了一角缃色滚白边袖角和半边百合髻,遂定下心来,“谢姑娘,出来罢。” 谢归同提了灯笼,目间闪烁,“谢公子,适才见公子独行于此,想邀公子共赏院中陶菊,故而追随于此,恕小女子唐突,还望没有惊扰公子。” “谢姑娘言重,”祁征还礼,自袖间掏出那如意荷包,欲还归于她,“姑娘美意,谢某人无福消受。” 谢归同未赠予荷包之类,以为祁征拿旁人所赠之物羞辱于她,倏尔脸色大变,“谢公子,你这一个荷包糟蹋两个人的心意,还真是我眼盲心盲看错了人,我要知道那姑娘是谁,我早早告诉她你这德行。” 言罢谢归同便拂袖而去,只余祁征捏着荷包莫名其妙地立在原处。 “祁大人,刚才一朵桃花`咻`地飞走了。”枝上垂下一条腿来,谢凌春枕着臂乜眼向下看,月华无所保留地铺陈,照得树上的人仙人似的。
仙人不张嘴就还是仙人。 张嘴就是那地痞无赖。 树上那人飞身而下,怀里的小东西惊得尖叫了一声。 “好巧不巧,碰上了一对痴情女负心汉呐。” 话音未完,祁征早步履如飞,生生与那谢凌春隔出一丈远。 一想到听学的日子还要与谢凌春起居都在一处,便愈发头疼。 前世里纵使他再不问□□,对于谢凌春三番五次地、蓄意地、毫无征兆地凑在跟前,各种晦暗的情意,他也自然有几分了然。 但抛却杂事,迭金的死、长旸村的怪谈、自己在赶路途中所做的怪梦,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秋亭
谢凌春跟过去,却只见祁征“砰”地一声阖了门,谢凌春吃了闭门羹,倒也不恼,一抬眼见那朱窗虚掩,凿出一道昏柔的光,于是乎轻轻拍了拍手中的看菜,指了指窗户,怀里的团子便一跃而上,挤着那光进去了。 登时屋内哐当作响,好似正历经一场激切鏖战。 不消多时,看菜又委屈巴巴地自窗缝挤了出来,脖颈上被人用细线系了张纸,纸上粗画了只尖嘴利齿的老鼠。 谢凌春挑了挑眉,看来这位是铁着心不打算让自己进去了,正打算寻个去处,却见那身后开了门。 “进来。” “我哪敢进,祁大人拿我当过街老鼠,我自然得过街去,哪能让祁大人一人喊打?”谢凌春脚下也没有要停的意思,“那得多累?” “废话真多。” 脚下一滞,谢凌春被祁征扯了胳膊肘拽回屋去,但见那床脚横陈了一只肚皮上翻的死老鼠。 还真有老鼠。 “扔出去,”祁征冷黑着脸,指了指谢凌春怀中兴致高昂的狸猫,“别让它碰。” 那会猫拿了耗子,巴不得紧追着他送到眼前。 谢凌春乐出声,掏了汗巾捏住老鼠尾巴,提起来顺势在祁征眼前晃了晃,激得后者跳出了几步远。 “祁大人原来这么怕老鼠啊。” 祁征白了他一眼,而手中老鼠被携起的瞬间竟然狂烈扭动抽搐起来,五窍渗出血色,喉间咯吱作响,模样煞是骇人。 不经意四目相对,祁征别扭地转过头去,“你可曾听说过‘糊涂兮’?” 所谓“糊涂兮”是出于望东川的一味稀有药材,酿冬花于夜间开放,异香馥秾,当地农人集采其瀣露于瓶,只有极少数能聚凝成丹丸状,此丹便唤作糊涂兮。传闻此药敷上一贴便令人如入仙境、翩然若仙而流连忘返,久之则使人乐不思蜀,罔顾现世,糊也涂也,是为“ 糊涂兮”。此药烈性,若是鼠虫吞服则七窍流血、喉管爆裂而亡。 “那是自然,”谢凌春仿佛撞破惊天秘辛,轻轻“啧”了一声:“我前世倒经办过一桩望东川奇案,曾用进献此药意图谋害常千里,被我查了出来,这制用与功效倒不陌生,祁大人既知于此,莫非祁大人以前曾用过?” “用过,”祁征闻言神色微动,但以防谢凌春吵嚷,只冷冷丢了句“弄走睡觉”便径自捻灯翻起书页来。 “行嘞,把你娇惯的跟那三春雪似的。”谢凌春与家姐自小在土堆草窝里长大,被荣焉接走后所授亦是刀枪棍棒、虚与委蛇之术,狱中怨气森然,莫提蛇蝎鼠蚁,鬼蜮妖魔见得也也不算少,眼见祁征惧惮,恨不能往诏狱里关他一遭,教他战栗求饶才好。 “秋亭先生与你相熟,”谢凌春在祁征对旁隔着案几席地而坐,扯了张暄软的絮纸,捏在手心慢慢翻折成一尾呆头呆脑的鱼,“听谢敏说,秋亭先生来此,多半是为长旸村李家怪事而来的,前世那李亥与我交情不错,不过他未曾提及其姊之事,今日我逗留城中耳目嘈杂处,把那李家姑娘之事听了个大概,其间或有一二可疑,为着故交,明日我想跟秋亭先生去看看,祁大人赏个脸与我同去?” “关我何事?”祁征阖了书,对上那双本归自己的眼睛,笑了笑,故作郑重道,“我尤其怕鬼。” 如今身处的这一世,究竟是重履旧途,兜兜转转又回归至身死的一幕;还是尚有转圜余地,万千枝杈分生出一条新路?祁征不得而知,亦不愿涉险,他谢凌春义薄云天又与他何干,前世他祁征何其清正至诚,却遭人构陷身死,今世再走一遭,唯活着才是头等要事。 谢凌春闻言知趣地闭了口,颔首却见桌上摆着方才祁征翻过的制式粗烂的本子,凑近一看,书封赫然摆着“明珰碧玉风月露”几个大字,显见是暗市盗印的才子佳人小说。 谢凌春惊异片刻,腹诽这国师委实令人捉摸不透。 是夜无眠,只闻寒风掴得窗牖如泣如诉,那只死鼠才孤魂般幽幽攀上祁征心头,难得见世的“糊涂兮”无故出现于谢府,而谢凌春对此却并未起疑,究竟是浑不在意还是早已有知?祁征无解,只盼愿早见到那秋亭先生,探清重生事由,及早抽身于此。 祁征难得做了一个梦,断续陆离,折腾到日上三竿,被一阵噪杂颠簸晃醒。 眼间笼着一团水汽,浸得事物漫漶模糊,祁征定神抬眼一看,谢凌春正一手支颐,凝神望他,见祁征转醒,正了正身形,眉眼之中又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 “醒了?”谢凌春伸手要扶,被祁征躲开,一只手无处安放,顺势掀了车帘去看。 祁征余光捕捉到萧枯树色,茅舍几间,去京都远矣。 “这是何处?”祁征撑起身,发觉衣冠都皆齐备全整,又闻见马车外头传来一把熟悉的嗓音,“前头崎岖,坐稳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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