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瑶一手端着药,一手捻起汤匙搅拌了两圈,可还没几个眨眼的时间,那黑褐色的药汤竟无端发起热来。 升温,然后乍然沸腾。 隔着几乎完全不耐热的瓷壁,在瞬间烫伤了所有接触的皮肤。 “啊——”宴瑶惊叫一声,再端不住这烫手的山芋,掌心一避,连药带碗便直直落了下去。 在汤药即将砸向床榻,摔溅在宴玦身上时,一只手稳稳托住了瓷碗底部。 滚烫的药汁飞撒几簇,尽数摔在了重尘缨手上。 炽热灼烧,暴沸如刀,刻下了大片红,却无知无觉。 重尘缨站在宴瑶跟前,差距过于明显的身高分出界限,表情不必刻意凝聚,便足以居高临下,面如寒霜:“小姐连药碗都端不稳,不如回去绣几朵黄花练练指力,何必巴巴讨这活儿干。” 他甚至连那个姓氏都不愿共享给他人。 宴瑶从怔愣里回过神,在听清重尘缨的话后顿时睁圆了眼睛,一跺脚,甚至挤出了几声像模像样的哭腔,告状道:“玦哥哥,你看他!” “行了。”宴玦淡着嗓子,无声呼出口气。 他把重尘缨的手臂拉下来,五指倒扣着瓷碗边沿,把它拿开到床头放着,然后捏住了重尘缨的掌心。 除了被烫红的深色印子,还有昨夜里被瓷片划破的血痕,这会儿挨了热,变得更加鲜艳脆弱。 这个人像是没有痛觉一样,总是喜欢折腾自己,弄伤自己。 重尘缨垂下眼睛,看着宴玦把自己的掌心摩挲几个来回,然后流转出淡蓝色的灵力光晕,把那自作孽的伤疤全给治好了。 明明自己还背着满身伤。 宴玦仰起脸看向重尘缨,正正撞进视线里,语气很轻:“你也少说两句。” 目睹全程的宴瑶哪能看不出这其中明晃晃的偏爱,更不相信自己这个血亲好妹妹会比不上一个过眼情人。她咬紧后槽牙,说出来的话却委屈无比:“哥哥!你怎么向着一个外人!” “宴瑶,”宴玦把眼睛闭了起来,是要逐客的意思,“回去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玄甲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在旁看了半天乐子的玄南彦憋着笑,也上前道:“宴小姐还是回去吧,玄甲卫这种地方都是粗蛮汉子,待这的确不合适。” 刚吃了个遭心亏,又加上六皇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宴瑶压着不怎么好看的表情,更顾及自己在宴玦面前的形象,也不好再做逗留。 一料想宴玦身边除了青溪没人能待超过十天,她便无端舒了口气,一点头,勉强作了个礼:“那瑶儿就先回去了。” “我去送送,你俩聊。”玄南彦没什么好意地冲重尘缨眨了下眼睛,出去把门带上了。 门响逼仄,转瞬即静。 重尘缨压着眼睛,抿紧嘴唇,手臂也抱在一起,语气有点闷:“不解释解释?” 宴玦把眼睛睁开,仰起头,说话很慢:“刚刚还不够?” 那脆弱的睫毛闪了一瞬,重尘缨忽得坐上床,把头枕在宴玦大腿上,闭上眼睛朝里挤着腰腹,怕碰到伤口,手臂便松松垮垮地圈在后面,把嗓子彻底闷透了:“宴宴有好多人喜欢,我难受......” 宴玦愣了一刻,接着轻轻笑了声,把掌心覆上他的头顶。指尖钻进头发里,隔着繁杂的心事触摸到柔软深处。 “但是宴宴只喜欢你。” 他低下头,看见重尘缨忽然睁开的眼睛。 那双漆黑的瞳孔轻微发颤,然后不出意外对上了视线。 无形,无声,却绵延。 重尘缨抬起手臂,摸到了那人的侧脸。 带着些微病态的苍白,很凉,像一簇清泉潺潺,溢进自己的血肉里。 他其实只想听宴玦说那两个字。 像弦上月,筝上日,叫他迎风而起,飘飘然。 是世间最好听的两个字。 傍晚的时候,宴玦就带着重尘缨回了将军府,不是宴家的老宅,只是宴玦自己的家。 重尘缨本想等宴玦伤彻底好全了再回去,可宴玦却说玄甲卫不方便待客,重尘缨问他还有谁是客,宴玦也不搭话,懒洋洋得敷衍过去,只道到时便知。 下马车的时候,重尘缨伸手去扶宴玦,宴玦掀起帘子,盯着那手递到自己跟前,也不接,只静静看着。 “怎么了?”重尘缨问道。 宴玦扬了扬下巴,不像撒娇,也不像命令,语气平平无奇:“你背我。” 重尘缨挑起眼睛笑,转过身,半蹲了下来:“上来。” 守在门口的护卫看见自家将军被一个陌生男人背回家,脸上一时变幻莫测,可碍着尽心尽力的职业操守,愣是不敢发出声音。 将军府没什么下人,可里里外外的布置却精细非常,门洞框景,曲径通幽,处处都是讲究。 宴玦指挥着重尘缨一路弯弯绕绕,途遇过来迎接的小厮女婢,个个都瞪了眼睛,纷纷驻足转身,哪怕悉悉索索也不敢再看。 宴将军是情人不断,可也不曾真把哪一个带回家里来,更何况还是个男人。 走到正院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似乎恭候多时,立刻迎了上来。 “将军回来了。”他拱手行了礼,看着重尘缨一时有些局促,“这位是?” 宴玦依然没有从重尘缨背上下来的打算,凑在他耳边,介绍道:“这是张叔,跟了我挺久的,有住不习惯的地方直接找他。” 重尘缨眨了眨眼睛,因为腾不出手,便朝张叔笑着点了点头:“张叔好,鄙姓重,重尘缨,之后就得常常相见了。” 张叔若是还看不明白,那就白做了这么多年管事,见宴玦也不反驳,连忙又拱了拱手:“诶诶诶,重公子客气。” “若是遇到什么事我不在,又不好确定的,找重公子定夺就行。”宴玦看着张叔补充了句,接着又吩咐道,“另外把我院里那间空着的屋子收拾一下。” “我不跟你一起睡?” 重尘缨也不管面前是否还有人在,直白问道。若是一起睡,便不用再收拾什么屋子了。 宴玦一抬眼睛,语气坚决,没有反驳余地:“自己睡。”
第61章 银缕丝 重尘缨一早就去了织锦阁,北洲皇城最好的成衣铺子。 “腰围这里再改小一点。” 眼睛只要在铺开的衣服上扫一眼,就能看出尺寸不对。先前定做的时候拿的是宴玦一个月以前的尺寸,如今摸过了才知道又瘦了些。 他在店里等裁缝改完,接着又叫人仔仔细细地包好放在锦盒里,一左一右两个小厮捧着,在中午之前回了将军府。 但还没走到门口,便发觉今日比昨日热闹得多。原本空荡的青石路上兵士开道,绛蓝旗帜纹绣玄武,迎风高舞,是皇族出行的阵仗。 而正门前,停了两架马车。 重尘缨跨进门,入目便是摆满了前院的金银礼盒,一前一后分成两堆,底下边缘的位置一点也不愿挨近,颇有股水火不容的架势。 他让织锦阁的伙计把衣服放在其中一堆的顶上,便让人回去了。 温钟本在正堂门口守着,见重尘缨回来了,便几步跨了过来。 “宴七有客?”重尘缨问道。 “啊,太子殿下和九皇子一道前来探伤,这会正屋里聊呢。” 重尘缨嗯了一声,偏着头,指了指那两堆楚河汉界的礼品礼金,又问:“有什么说法?” 他不清楚北洲是什么形势,但两位皇子共架一处,还如此刻意的泾渭分明,定然是有些门道在的。 可显然,温钟并没懂他的意思,只面色茫然地摇了摇头,语气疑惑:“什么什么说法,不就是太子和九殿下送来的探病礼吗?” 重尘缨无声顿了口气,便直接问道:“太子和那个九皇子是什么身世,和宴七有关系吗?” “原来你问这个。”温钟恍然大悟,反正重尘缨都住进将军府了,他也没必要瞒着噎着。 “太子殿下是贵妃娘娘所出,是陛下长子,九殿下生母死得早,被皇后娘娘收养,如今也能称上半个嫡子了。” “太子殿下和宴将军也就是正常同僚关系,但九殿下可就不同了,皇后娘娘是将军的亲姐姐,如此算下来,还得叫将军一声小舅舅......但我私以为他俩算不上亲近,倒跟避嫌似的很少有交集。” 重尘缨眯了眯眼睛,大差不差就猜到了其中的关窍:国本已定,可有人不满现状,想要撼一撼这已经扎根了的树干。 而作为玄甲卫统领的宴玦正好拥有一把力断阴阳的斧子。 他抱着手臂,视线懒洋洋地落在那紧闭的屋门前,心底不自觉便生出了几分激荡。 鬼域里的生活大多是打打杀杀的了无生气,胜者活,败者死,哪有这些话本子里勾心斗角的故事来得有趣。 重尘缨一抬下巴,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九皇子能被皇后收养,应该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这你还真就说对了!”温钟一挥手臂,顿时激动起来,“别看咱们九殿下才十七,可灵力修为却远超常人,都道再有几年,说不定就能比肩宴将军,成为北洲新的奎木狼星。” 重尘缨附和着笑了声,抬起眼,便看见宴玦和玄南彦簇着两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宴玦一眼就注意到了他,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却落在身上,动作极小地朝外指了指脑袋。 重尘缨知道宴玦是想让自己避避,于是便偏开脸,打算转过身去。 可没等他有所动作,最前面那名年龄稍长的公子便兀自停下脚步,朝他看了过来:“阁下可是西洲的宗师大人,重尘缨重公子?” 于重尘缨印象中自己应当是没见过这号人的。别说自己,连宴玦也没想到太子会认出来并主动跟他打招呼。 早该离开的西洲宗师出现在北洲的将军府里,实在算不得寻常。往最坏处想,可以说他别有用心,更可以诬宴玦心生反意。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太子好眼力。”重尘缨无所谓地笑笑,懒得行礼,甚至连尊称也没带上,“可在下既非西洲,也非北洲,此刻也只是宴将军的江湖朋友而已。” 似是没想到此人说话这般滴水不漏,太子玄懿神情微怔,转而便面色如常地看向了宴玦:“重公子既在将军府上,需得尽心招待,不可失了我北洲的风度。” 宴玦点点头,应声道:“殿下放心。” 玄懿转回脸,朝重尘缨笑得礼貌:“重公子若有需要,东宫随时恭候。” “客气了。”重尘缨随口便回。 见玄懿已经出了府门,九皇子忽得停下步子,没什么讲究地跑回了宴玦身边,语气分外亲切:“小舅舅,那我也先走啦,你好好养伤,改天再找你请教。” “九殿下言重了。”宴玦仿佛没看见那故作亲近的称呼和动作,语气平淡,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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